然而,他的目光並未停留在棋盤上的局部絞殺,而是帶著深意看向秦臻,語氣平穩卻帶著一絲探究與深意︰\"先生這盤棋,看似守拙,處處退讓隱忍,實則暗藏殺機阿。
寡人若一味貪功冒進,強屠你這大龍,恐怕……外勢雖得一時之快,內里卻因強攻硬打而留下破綻與薄弱,反為他人所乘?\"
他口中的“他人”,既是棋盤上其他潛在的威脅,更是暗指朝堂內外的反對力量。
他頓了頓,話題陡轉︰
“少上造之位,先生可還滿意?華陽祖母與夏祖母言‘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勸寡人暫緩封君之念。然,此于寡人心中,不過序曲耳。他日山河一統,先生之功,豈止于區區君位?”
這番話,赤裸裸地昭示了嬴政對秦臻未來功業的巨大期許和更高的酬賞承諾。
秦臻則是神色不動,他目光低垂,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棋枰之中。
他捻起一枚白棋,並未急于回應嬴政拋出的功名誘惑,也並未聚焦在那條岌岌可危的大龍上。
他的手指移向棋盤一處看似無關緊要、遠離風暴中心的邊角之地,那里,幾顆白子正被數倍于己的黑棋重重圍困,幾乎已成死地。
然而,秦臻的白子並未落在被圍困之處,而是沉穩地落在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位置。
這一子落下,其位置微妙,不爭不搶,瞬間與之前布下的幾處“閑子”暗樁形成了難以察覺的呼應和串聯。原本孤立的幾處伏兵,因為這關鍵一子的連接,瞬間煥發出潛在的威脅,構成了一道雖薄弱卻堅韌的防線。
雖然無法立刻活出,卻讓黑棋若要徹底剿滅它們,就必須耗費手數,付出分散力量、削弱外圍厚勢的代價。
“大王明察秋毫,洞若觀火。”
秦臻這才抬眼,迎上嬴政的目光,淡然道︰“雷霆手段,剛猛無儔,可破一時之強敵;然若論長治久安,社稷永固,則需剛柔並濟,張弛有度。困獸猶斗,其傷必重。臣之本分,唯願大秦東出無阻,助大王掃平六合,天下一統。
至于爵祿食邑……”
說到這,他微微搖頭,笑容清淺︰“于我,不過浮雲過眼。大王知遇提攜、信重托付,便是臣此生最大的封賞,無上榮光,遠勝那三萬戶食邑。”
他話鋒順勢一轉,手指指向剛剛落子的地方,以及那片被黑棋重兵圍困、危若累卵的白子區域︰
“大王請看此處。此數子雖陷重圍,看似死地,然其存在本身,便牽制了黑棋大片外勢,使其不敢傾力于他處擴張,此消彼長,于我大利。
若大王此刻執意強行剿滅,固然可得一時之快,然黑棋自身為圍殲所投入之重兵,亦將在其陣型中留下不易察覺之破綻與薄弱。
此乃剛極易折,過猶不及之理。不若……”
他拖長了語調,目光深湛地看向嬴政,一字一句道︰“暫且擱置?任其自守,耗其心力,而我……”
接著,他的手指輕輕點在剛才落下的、那枚呼應暗樁的白子上,繼續說道︰“容其苟延殘喘,只需稍加看管,使其無法作亂即可。
待我大軍外勢穩固,席卷八方之時,此區區數子,不過風中殘燭,彈指可滅。
如此,省卻內耗,積蓄全力,直指要害,方為上策。”
嬴政的目光緊緊追隨著秦臻的手指移動,從被圍的白子,到那片看似強大實則存在薄弱點的黑棋外勢,再回到那幾顆如同眼中釘、肉中刺的白子。
棋局在他的眼中,瞬間化作了朝堂最真實的投影︰那幾顆被圍的白子,便是如今朝堂上那些雖被邊緣化、打壓,但根基尚存、影響力猶在的守舊老臣及其背後盤根錯節的宗室、勛貴殘余勢力。
若此時因加冕之事余波未平,再強行以雷霆手段將他們連根拔起,必然引發劇烈動蕩,消耗大量政治資本,甚至可能給蟄伏的呂不韋舊部或其他心懷叵測者以可乘之機,動搖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的朝局根本。
他們雖暫時掀不起滔天巨浪,卻根深蒂固,牽一發動全身。
秦臻的棋語,表明在力量對比懸殊、新格局初定之際,與其耗費巨大政治資源、激起強烈反彈去強行清除這些暫時威脅不大的“疥癬之疾”,不如暫時容忍其存在,利用其牽制部分反對力量,同時集中精力于更重要的開拓,待自身力量更強盛、時機更成熟時,再行解決,甚至可能化阻力為某種助力。
嬴政的目光順著秦臻的手指,在那片被圍困的白子和那片因圍困而被牽制的黑棋外勢上來回逡巡。
他眉頭微蹙,陷入沉思。
棋盤上的黑白交錯,瞬間在他腦中化為朝堂上的權力圖譜、化為山東六國的山川地形、奉常等老臣漲紅的臉、呂不韋府邸那緊閉的大門……種種畫面飛速閃過。
秦臻亦沉默著,端起手邊劉高早已奉上的溫茶,輕輕吹拂著茶末,神色安然,仿佛篤定眼前這位君王,終會做出最理智、最符合帝國長遠利益的抉擇。
片刻之後,嬴政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
他並未立刻落子反擊或圍剿,反而抬起眼看向秦臻,臉上忽然展露出一個極其罕見的、甚至帶著一絲少年氣的、洞察一切又暢快淋灕的笑容。
“哈哈哈……彩!”
嬴政的笑聲在靜謐的書房內回蕩,帶著棋逢對手、心意相通的暢快︰“好一個‘牽制外勢’、好一個‘暫且擱置’、好一個‘任其自守,耗其心力’。
先生這棋語,暗合天地陰陽相生相克之道,深諳廟堂制衡、取舍進退之術。
先生之意,寡人盡知矣。”
說罷,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指重重敲在棋盤邊緣,繼續說道︰“那就依先生所言,暫且擱置。寡人,容他們在角落里多盤踞些時日。
只要他們安分守己,不生事端,不阻大計,寡人亦可視而不見。
待寡人騰出手來,外拓疆土,內聚人心,將大秦根基夯實如鐵桶一般時,這些疥癬之疾,翻手便可抹平。
此刻,寡人之刀鋒所指,當在東方,在六國膏腴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