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仙子察覺到了他平靜語氣下洶涌的暗流,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輕得仿佛隨時會散在風里︰「林逸,你的天賦,不輸于任何人,甚至……更強。但你的心,太亂了。而且,你身上的戾氣太重了。」
「我的心亂?戾氣重?」林逸的笑容更盛,卻也更冷,「仙子是指我殺人不該用這等魔道陣法,還是指我身邊紅顏知己太多,不像某些人一樣,能做到清心寡欲,一心向道?」
他的話,像一根根淬了毒的冰針,又尖又冷。
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尤其是在雲夢仙子並未對他流露出任何敵意的時候。但這股邪火,就是壓不住。他嫉妒林默,嫉妒他生來就擁有一切,嫉妒他能輕而易舉地得到宗門的栽培、長老的贊許,甚至……是雲夢仙子這般發自內心的關懷與認同。
而自己呢?即便挑燈夜戰參悟劍訣時嘔出心血,即便九死一生取得秘境靈藥時折損壽元,在那些端坐雲台的老者眼中,他青衫上沾染的夜露與血跡,終究不過化作茶余飯後搖頭嘆息的談資——那個「資質平庸」卻偏要強求的愚者,那個「走了邪路」還不肯回頭的孽徒。
雲夢仙子的眉頭,終于因為他這番話而緊緊蹙起。她沒想到,自己一句出于善意的提醒,換來的竟是如此充滿攻擊性、甚至帶著侮辱意味的曲解。
她清麗如寒梅般的臉龐上,那雙素來清澈如潭水的眸子微微黯淡,縴細的眉毛輕蹙,唇角的弧度也悄然收斂,第一次浮現出一絲明顯的失望與疏離。
夜色深沉,月華如水般傾灑在這片狼藉的山谷中,銀白的光輝透過層層雲霧灑向大地,卻洗不淨空氣中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更洗不淨兩人心中各自翻涌的復雜情緒。
雲夢仙子立于林逸身前三尺,月光勾勒出她清冷如玉的側影,她的聲音也如這月色一般,帶著一絲寒意︰「林逸,你的劍,亂了。」
「我的劍?」林逸低頭,看了一眼手中那柄還在滴血的長劍,劍身倒映出他自己冷漠而疲憊的臉龐,「它剛剛斬殺了三百六十名魔道妖人,為民除害,何亂之有?」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耐著性子,向前踏了半步,聲音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我說你的心亂,是指你的道心!你的劍,映照的是你的心!你渴望力量,甚至不擇手段。你今天布下的這座‘血河煉魂大陣’,以生魂為引,以怨氣為柴,雖殺的是魔道,但其本質,與魔道功法,又有何異?長此以往,你會被力量吞噬,墮入魔道而不自知!」
「魔道?正道?」林逸聞言,終于抬起頭,臉上的嘲諷之色如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擴散開來,「仙子,你高居雲端,不食人間煙火,不如你來告訴我,什麼是正道?什麼是魔道?」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帶著一股壓抑已久的瘋狂與怨毒。
「是像宗門里那些道貌岸然的長老一樣,抱著幾本破爛道經固步自封,面對強敵只會龜縮山門,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所謂的天才弟子身上,任由山下村鎮被屠戮,這是正道嗎?」
「還是像三年前,黑風寨的山匪劫掠青陽鎮,宗門說山匪乃凡俗之事,不便插手,眼睜睜看著三百多口人被虐殺,這也是正道嗎?」
他每說一句,聲音就高昂一分,那張因憤怒而略顯扭曲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蒼白而猙獰,身上的煞氣也隨之翻涌,如黑霧般繚繞在他周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既像受了重傷的困獸,又像即將擇人而噬的惡鬼。
「又或者,是像你一樣,」他伸出手指,幾乎要點到雲夢仙子的鼻尖,眼中卻流露出一絲痛苦,「劍法通玄,白衣勝雪,高高在上,不染半點塵埃。你斬妖除魔,卻從未看過凡人流的血,也從未听過他們在泥潭里掙扎時的哀嚎!你根本不懂我們的絕望,又憑什麼來評判我的道!」
「我只知道,能殺死敵人的,就是好方法!能保護我想保護的人的,就是好力量!史書,從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只要我能站到最後,我,就是正道!就是天理!」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憤懣、不甘、以及對這個世界不公的怨恨,在這一刻,如火山般盡數噴發。
雲夢仙子被他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徹底鎮住了。
她如遭雷擊,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如紙。她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現喉嚨里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竟找不到任何一句話來應對。
因為她悲哀地發現,林逸說的,或許……有他自己的道理。一個從血與火的泥潭里爬出來的人,所信奉的,偏執而又殘酷的道理。
她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林逸。了解他的堅韌,了解他的不屈,也了解他內心深處那因為資質平庸而產生的自卑和嫉妒。可直到今天,直到他親口撕開自己所有的偽裝,她才發現,自己看到的,或許只是冰山一角。
在這座冰山的下面,隱藏著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充滿了野心、欲望和毀滅傾向的靈魂。那靈魂在黑暗的深海中咆哮,渴望將整個世界都拖入他所在的深淵。
看著眼前這個因為情緒激動而雙眼血紅、狀若瘋魔的男人,雲夢仙子忽然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無力。她想拉他一把,卻發現兩人之間,早已隔了萬丈深淵,深淵之下,是咆哮的血河與無數掙扎的怨魂。
「你……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林逸了。」良久,她才輕輕地說出了這句話,聲音里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和疏離,「你選擇的路,已經沒有回頭之日。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不再停留,眼中最後一點光芒也熄滅了。她轉身,決絕地化作一道清冷的劍光,如流星般劃破夜幕,徹底消失在了天際。
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
林逸獨自懸浮在半空中,凜冽的夜風吹拂著他空蕩蕩的衣袖,也一點點吹冷了他那顆因為激動而滾燙的心。
他凝望著雲夢仙子消失的方向,臉上那因激動而扭曲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眼神中的火焰漸漸熄滅,緊繃的肌肉松弛下來,最終,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落寞,映襯著他蒼白而憔悴的面容。
他贏了戰斗,贏了敵人,甚至贏了這場辯論……卻好像,輸掉了什麼更重要的東西。
他伸出手,仿佛想抓住那道已經消失的流光,但掌心穿過的,只有冰冷的風。最終,手臂無力地垂下。
「我……說錯了嗎?」他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回答他的,只有嗚咽的山風,和山下那座分舵里,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息。
就在這時,他識海深處,那件一直沉寂的上古神器,忽然輕輕震動了一下。一股冰冷、古老、不帶任何情感的意念,如同涓涓細流,緩緩滲入他的心神。
沒有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
那意念向他展示了一幅幅畫面︰被同門師兄弟輕蔑嘲笑的過往、面對強敵時無能為力的屈辱、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絕望……
緊接著,畫面一轉,是他獲得神器後,力量飛速暴漲,將昔日的敵人一個個踩在腳下,享受著他們恐懼和敬畏的目光。
那股冰冷的意念仿佛在告訴他︰看,這才是世界的真相。弱小即是原罪,力量才是一切。你的道,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界!是那些試圖用虛偽的道德來束縛你的庸人!
林逸眼中的迷茫,一點點地被這股意念所侵蝕、取代。
他緩緩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絲鮮血流出也毫不在意。
「對……」他低聲說道,像是在回答那神器,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我沒有錯。」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銳利。
落寞與迷茫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執念。他抬起頭,不再看雲夢仙子消失的方向,而是望向了那片被血河大陣籠罩的山谷。
那里,還有著無盡的魂魄,可以化作他力量的資糧。
夜風更冷了,帶著山谷深處的腥風血雨,吹起他的長發,在夜色中如墨如血般飛舞,獵獵作響,發出陣陣森然的呼嘯聲,宛如一面在黑夜中招展的魔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