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這枚棋子的隕落,會讓她的棋盤天翻地覆?
為什麼這一次的犧牲,會讓她的琉璃道心,出現一道如此清晰、如此猙獰的裂痕?
一滴晶瑩的淚珠,毫無預兆地從她美得不似凡塵的眼眸中滑落,劃過她沾染了血跡的臉頰,最終滴落在林逸冰冷的唇上。
那滴淚,滾燙,咸澀。
仿佛要將她心中那座屹立了多年的冰山,徹底融化。
她那堅不可摧的道心,在這一刻,碎了。
可是,當這個一直被她認為是「投機取巧」、「心術不正」,甚至有些「貪戀紅塵」的師弟,用他溫熱的胸膛,為她這枚「更重要」的棋子擋下那足以洞穿山巒的致命一擊時,她那堅如磐石、古井無波的道心,第一次,出現了一道細微的、卻無比清晰的裂痕。
他憑什麼?
他圖什麼?
圖她雲夢仙子的青睞?圖宗門那點可憐的獎賞?還是圖那死後虛無縹緲的英雄之名?
不……都不是。
雲夢仙子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了林逸最後那一刻的眼神。那雙總是帶著些許輕佻和不羈的眸子里,沒有貪婪,沒有算計,甚至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那里面,有一種她看不懂的、深沉如海的疲憊,和一絲……如釋重負的解脫?
就像一個背負了太多重擔的旅人,跋涉了太久太久,終于可以卸下沉重的行囊,在這片沾滿血腥的土地上,就地長眠。
這個念頭如同一根淬了劇毒的冰刺,狠狠扎進了雲夢仙子的心髒,讓她渾身一顫。
他……一直都很累嗎?
一幕幕被她忽略、被她鄙夷的畫面,此刻卻無比清晰地在腦海中翻涌。
她忽然想起,入門考核時,他為了得到那顆最基礎的淬體丹,被妖獸追得滿山跑,最後渾身是傷,衣衫襤褸,卻依舊死死攥著丹藥,笑得像個傻子;想起他為了賺取靈石,沒日沒夜地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煉制符 ,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雙眼布滿血絲,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蟻;想起他明明修為遠不如林默,卻總是不服輸地一次次發起挑戰,一次次被輕易擊倒,又一次次在眾人的嘲笑聲中,倔強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
她一直以為,那是他對名利的追逐,是底層修士刻在骨子里的汲汲營營。
可現在,她不確定了。
一個真正貪生怕死、追名逐利的人,會在化神強者那毀天滅地的一擊面前,毫不猶豫地、以血肉之軀,為他人鑄成一道防線嗎?
「你……」
雲夢仙子喉嚨干澀得像是要冒出火來,一個字卡在喉間,再也說不下去。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從自己那雙總是清冷如月、俯瞰眾生的眼眸中,不受控制地決堤、滑落。
溫熱的,帶著陌生的咸味的液體,滴落在林逸漸漸冰冷的臉頰上,與那干涸的暗紅色血跡混在一起,劃出一道刺眼的水痕。
那是……淚水?
她,雲夢仙子,道心通明,七情六欲早已視作修行阻礙的她,竟然……會流淚?
轟——!
不遠處,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將所有人的心神都拉了過去。
一道血色身影狀若瘋魔,手中長劍再無平日的靈動飄逸,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劈、砍、刺!每一劍都燃燒著他的本源精血,劍氣縱橫間,竟帶著一絲入魔的猙獰氣息,死死地將那黑袍的化神老者纏住。
「瘋了!林默這小子是瘋了!」
就連那化神老者,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打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本以為捏死一只元嬰期的螻蟻不過是彈指之事,卻沒想到激出了一頭不要命的瘋狗!
「滾開!」老者怒喝一聲,一掌拍出,魔氣滔天。
林默不閃不避,竟是以劍硬撼,身形如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口中鮮血狂噴,卻在落地的一瞬間,再次化作一道血線撲了上去!
「師兄!!!」
那一聲嘶吼,不似人聲,更像是杜鵑泣血,怨鳥悲鳴。
角落里,甦婉兒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扶著搖搖欲墜、面無人色的柳如煙,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悲痛與驚慌,但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近乎沸騰的快意和淬毒的嫉妒。
死了。
那個礙眼的家伙,那個總是用一副看透一切的眼神看著她的家伙,終于死了!
而且,還是為了保護整個宗門最耀眼的明珠——雲夢仙子死的!
這個結果,比她預想中最好的結果,還要完美!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林默師兄的反應。
她看著那個如同瘋魔般,與化神老者戰作一團的血色身影,心髒因為嫉妒和一絲恐懼而劇烈地收縮。
林默師兄……他竟然為了林逸,瘋狂到這個地步!
他居然不惜燃燒本源,冒著走火入魔、道基盡毀的風險,也要為林逸那個廢物報仇!
憑什麼?林逸那個資質平庸、投機取巧的小人,憑什麼能得到林默師兄如此深厚的兄弟情誼?憑什麼能讓高高在上的雲夢仙子為他流下那珍貴無比的眼淚?
嫉妒的毒火,在甦婉兒的心中熊熊燃燒,幾乎要將她的理智吞噬。
「婉兒……師妹……林逸他……他……」柳如煙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渾身都在發抖,幾乎無法站立。她剛才離得遠,只看到一道黑光閃過,然後那個總是帶著三分笑意和七分懶散的身影,就那麼直挺挺地倒下了。
「柳師姐,你別怕,沒事的,宗主和長老們已經出手了!」甦婉兒連忙收斂心神,換上一副柔弱擔憂的表情,緊緊地扶住她,不讓她沖出去。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和悲憤,卻又精準地將話語送入柳如煙和周圍幾個女弟子的耳中︰「都怪我……都怪我們修為低微,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看著林逸師兄為了保護雲夢仙子……就這麼……」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那一聲意味深長的嘆息,和那句被特意點出的「為了保護雲夢仙子」,像一根根小刺,悄然扎進了在場一些人的心里。
她故意在「保護雲夢仙子」這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像是在用鈍刀子反復切割柳如煙最脆弱的神經。
果然,柳如煙听到這句話,身體猛地一顫,那張本就毫無血色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後一絲生氣,化為一片死灰。她痴痴地望著遠處,那個被光環籠罩、被雲夢仙子緊緊抱在懷里的身影,眼神中的光,一寸一寸地黯淡下去,直至徹底熄滅。
是啊……他是為了雲夢仙子死的。
那個光芒萬丈的天之驕女,那個所有男弟子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為了她,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赴死。
而自己呢?自己又算是什麼?
那個在後山瀑布下,羞澀地遞給他一瓶丹藥的自己?那個在演武場邊,默默為他每一次揮汗如雨而心疼的自己?那些無人知曉的、卑微又甜蜜的心事,在此刻都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柳如煙的心,像是被一只淬了寒冰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後寸寸捏碎。那股尖銳的、無法忍受的劇痛,從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讓她連站立的力氣都失去了。
甦婉兒見狀,藏在發絲陰影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近乎殘忍的弧度。她迅速上前一步,扶住搖搖欲墜的柳如煙,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用最柔軟、最關切的語氣,說著最誅心的話︰
「師姐,你別太難過了。林逸師兄他……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啊。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為了宗門,為了我們所有人,他可以犧牲一切……雲夢仙子是我們正道的希望,他保護仙子,就是保護了我們所有人……他死得……很有價值。」
一番話,輕飄飄的,卻字字千鈞。不僅將林逸的死,徹底釘在了「為雲夢仙子而死」的恥辱柱上,更像是一把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精準無誤地捅進了柳如煙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里。
「不……不是的……」柳如煙嘴唇翕動,想反駁,想嘶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後的堅強轟然倒塌,眼前一黑,柳如煙徹底暈了過去。
「柳師姐!柳師姐你怎麼了!」甦婉兒恰到好處地驚呼著,將她柔軟的身體抱在懷里,那張清秀的臉上,寫滿了足以以假亂真的焦急與擔憂。
沒有人懷疑她。
所有人的注意力,要麼在那個狀若瘋魔、浴血嘶吼的林默身上,要麼就在遠處那對萬眾矚目、生死相隔的「璧人」身上。誰會注意到這個混亂戰場的角落里,一個向來柔弱善良的小師妹,正在進行著她最完美、最惡毒的表演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