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軌跡錄

第786章 塑料星辰十二載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家奴 本章︰第786章 塑料星辰十二載

    下班後的辦公室空蕩得驚人,中央空調早已偃旗息鼓,只留下窗外城市路燈渾濁的光暈,透過巨大的玻璃幕牆,在地面投下冷冰冰的幾何影子。我揉了揉僵硬的脖頸,指尖在手機屏幕上無目的滑動,視線被一張陳舊照片攫住——照片里的小姑娘踮著腳,在琳瑯滿目的小商品前,正把一枚塑料手鐲套在老人枯瘦的手腕上。那塑料星星在廉價燈光下,折射出虛幻的亮光。那小姑娘叫王莉,瘦小得像顆沒長熟的豆芽菜;被她拉住手腕的,是她奶奶。

    “奶奶,戴上!”王莉的聲音清脆,帶著一點命令的口吻,“兩塊錢呢,可好看啦!”她仰著臉,小辮子翹著,認真地把那只塑料手鐲套上奶奶枯瘦的手腕。塑料星星在廉價燈管下,折射出一種虛浮的亮光。奶奶布滿溝壑的臉上漾開笑容,眼楮里盛著渾濁的暖意︰“哎呀呀,我孫女買的,金鐲子也比不上!”

    那時王莉剛小學畢業,攥著自己省下的零用錢,在街角那家永遠散發著劣質塑料味的“超值兩元店”里,擠在人群里挑花了眼,終于選定了這只瓖著塑料星星的手鐲,把它當作最珍貴的禮物獻給了奶奶。

    王莉長大得飛快,像春天里吸飽了雨水拼命拔節的竹子。她一路升學、踏入職場,從小職員做起,幾年光景就坐到了部門經理的位置。薪水豐厚了,衣著打扮也精致起來,言談舉止間漸漸有了都市精英的干練氣度——唯獨奶奶手腕上,那枚塑料星星鐲子固執地堅守著陣地,十二年的光陰磨掉了它最初的廉價閃亮,塑料發黃、變脆,星星的稜角也模糊了。

    王莉不止一次試圖給奶奶換掉它。某個周末,她又捧著個錦緞盒子回家︰“奶奶,看看這個,和田玉的,溫潤養人。”

    奶奶依舊固執地搖頭,枯藤般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腕上那褪色發黃的塑料星星,力道輕柔得如同對待幼鳥的絨毛︰“戴慣了,這東西好,不硌人。”她抬頭看著孫女,眼神渾濁卻篤定,“它陪著我,看你一點點長成今天這樣……這里頭,”她點了點那塑料星星,“裝著你的心意呢。”

    這話溫情,卻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王莉心上。她看著那塑料鐲子,心里翻騰的不是暖流,是隱隱的不安與難堪。她做了經理,同事間雖不攀比,可提起父母家人的穿戴,她總是下意識避開奶奶的手腕。那抹褪色的塑料黃,似乎成了她光鮮履歷上一個擦不掉的廉價污漬。

    “心意?”王莉的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急躁,“心意也能換個更好的裝著啊!”她把玉鐲盒子重重放在桌上。

    奶奶不說話了,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手背松弛的皮膚下,指骨嶙峋,傳遞出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默力量。王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胸口的窒悶更沉了。

    寒流突然降臨,奶奶毫無防備地病倒了。她一直不肯搬來和王莉同住,獨自守著老屋。王莉在公司開會時接到鄰居電話趕到醫院,奶奶躺在急診室病床上,面色蠟黃如舊紙,呼吸微弱。她枯瘦的手腕空蕩蕩的,那枚戴了十二年的塑料手鐲不見了蹤跡。

    王莉的聲音瞬間劈了叉,嘶啞得嚇人︰“鐲子呢?奶奶手上那個塑料鐲子呢?!誰看見了?”她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獸,在急診室狹窄的過道里焦躁地轉圈,眼神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護士、護工、清潔員,甚至驚慌的鄰床家屬。她拽住送奶奶來的鄰居張嬸的手,指甲幾乎嵌進對方的皮肉里︰“張嬸,你再想想!救護車來之前,那鐲子還在奶奶手上嗎?”

    張嬸被她晃得發暈,努力回憶著︰“在……在的!我就看見她倒下去的時候,手捂著心口,鐲子還在腕子上晃蕩呢……”

    那枚不值錢卻重逾千斤的塑料鐲子,如同人間蒸發。王莉眼底布滿血絲,幾乎要掘地三尺。她甚至避開醫生護士,近乎偏執地翻遍老屋每一個角落,連床底的灰塵都攪動起來。

    “你在找什麼?”我跟著她,忍不住問。老屋內充斥著陳年的氣息,灰塵在稀疏的光線里狂舞。

    王莉不答,只是跪在奶奶的舊衣櫃前,把里面的衣物一件件扯出來,動作粗暴而絕望。她突然停止了動作,跪在那里,肩膀無聲地劇烈抖動起來。良久,她才發出一種類似嗚咽的嘶鳴︰“那是她的命……沒了鐲子,我怕她……熬不過去……”冰冷的恐懼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爬上了王莉堅硬的外殼。那只廉價的塑料手鐲,原來早已在奶奶生命里扎根如此之深。

    終于,在奶奶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三天,王莉帶來了那只錦緞盒子里的和田玉鐲。奶奶還在昏睡,呼吸淺弱。王莉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托起奶奶那只枯瘦蒼白、布滿針孔的手。她的動作有一種近乎儀式的鄭重,又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緊張。她屏住呼吸,極輕極慢地,將那只溫潤細膩、透著油脂光澤的玉鐲,套進了奶奶松弛的腕骨。整個過程,她目光專注,緊抿著唇,病房里靜得能听見輸液管內液體滴落的輕微聲響。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恰好落在奶奶的手腕上。白玉的光澤溫潤柔和,與她衰老的皮膚形成一種奇異的和諧。我松了口氣,玉鐲終于取代了那個丟失的廉價塑料手鐲,這多少算個圓滿的歸宿。

    王莉卻依然沉默地望著奶奶的手腕,眼神復雜得難以解讀。

    幾天後,奶奶悠悠轉醒。她的目光還有些渙散,緩緩掃過圍在床邊的親人。當視線落到自己手腕上時,她渾濁的眼楮陡然凝滯了。屋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奶奶沒有如預想中那樣發怒或追問。她只是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那只戴著玉鐲的手,像是托著千斤重擔。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歷經歲月洗禮的習慣性動作,朝著手腕內側摸索而去——

    她的指尖,在光滑冰涼的玉鐲表面上,徒勞地、反復地尋找著某個並不存在的凸起——那個早已被磨平稜角的塑料星星的位置。

    我的心猛地一沉,喉嚨像被什麼堵住。病房里死寂無聲,只有心電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所有人都看到了奶奶手指的移動軌跡,看到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孩子般的困惑和失落。

    王莉的身體瞬間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她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瓷磚地面上劃出刺耳的銳響。“我……”她張了張嘴,聲音卻噎在喉嚨里,只擠出破碎的音節。臉色迅速褪盡血色,慘白如同病房的牆壁。她幾乎是撲到床邊,俯下身,一把抓住奶奶那只戴著玉鐲的手,握得那麼緊,指關節繃得發白,仿佛要將那溫潤的玉和自己滾燙的恐慌一同揉碎。

    “奶奶!你看啊!你看清楚!”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瀕臨崩潰邊緣的淒厲,淚水瞬間洶涌決堤,“這是更好的!這是孫女的孝心啊!”她用力搖晃著奶奶的手,那玉鐲在瘦弱的腕骨上危險地滑動,“那個塑料的……它沒了!丟了!找不回來了!你別再想它了!求求你……”哭喊聲戛然而止,她像是被自己驟然失控的情緒嚇住,大口喘息著,肩膀劇烈聳動,只剩下無聲的、壓抑的抽噎在病房里回蕩。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王莉身上。她像個被無形繩索捆縛的囚徒,承受著所有無聲的質問。那是一種被徹底剝開偽裝的狼狽和無助。

    奶奶靜靜地看著痛哭流涕的孫女,渾濁的眼楮里,那片困惑和失落竟奇異地一點點沉澱下去,化作了深不見底的平靜湖水。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最終,極其緩慢地、用盡全力地反握住了王莉死死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那只手冰冷僵硬,滿是汗水。

    “傻……丫頭……”奶奶的聲音微弱嘶啞,卻像一把柔軟的錐子,輕輕刺破了病房里凝重的冰層。她不再費力地尋找那枚塑料星星的位置,只是用指腹,一遍又一遍、無比珍惜地摩挲著孫女的手背,仿佛那才是她握在掌心最後的珍寶。一滴渾濁的老淚,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悄無聲息地滑落。

    病房里死寂無聲,只有心電監護儀冰冷的滴答聲,像在倒計時。突然一聲脆響炸開,王莉的身體猛地一顫——那只被她強戴在奶奶腕上的玉鐲,竟在奶奶那無意識的、摩挲尋找塑料星星的動作中,滑脫了!它撞在冰冷的金屬床欄上,瞬間四分五裂!純淨的玉屑如同失重的星辰,迸濺開去,散落在雪白的被單和冰冷的地磚上,閃爍著冰冷又刺目的光澤。

    時間仿佛凝固了。碎裂聲像一把利刃,精準地剖開了王莉最後一絲強撐的鎮定。她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身體晃了晃,踉蹌後退一步,撞翻了身後的塑料凳。她沒有低頭去看那散落的玉片,目光死死鎖定在奶奶空蕩蕩的手腕上。

    “不……”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她喉嚨深處擠出來,破碎不堪。下一秒,她猛地蹲下身,像個在廢墟里徒勞翻找的孩子,雙手瘋狂地扒開奶奶床頭櫃的抽屜,動作粗暴得幾乎要將薄薄的木板撕裂。雜物被她胡亂掃落在地,發出 里啪啦的聲響。終于,她的動作戛然而止。

    她顫抖著站起身,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東西——那只遍尋不見的、褪了色的廉價塑料手鐲!它靜靜躺在王莉汗濕的掌心,塑料星星的稜角幾乎被歲月磨平,發黃發烏,黯淡無光。

    奶奶的目光瞬間被那只塑料鐲子點亮了。她嘴唇哆嗦著,枯萎的手臂竟奇跡般地抬高了一點,顫巍巍地伸向王莉的方向,渾濁的眼底迸發出急切的、孩童般的渴求光芒︰“……我的……”氣若游絲,卻帶著千斤的份量。

    王莉再也無法承受任何目光,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病房,後背死死抵在冰冷的走廊牆壁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般緩緩滑坐在地面。碎裂的玉鐲殘片像無聲控訴的遺骸,散落門口冰冷的地磚上,反射著走廊頂燈慘白的光。她蜷縮著,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肩膀劇烈地抽動,壓抑的哭聲如同受傷野獸的嗚咽,沉悶地撞擊著牆壁,在空曠的走廊里徘徊不去。

    我深吸一口氣,默默蹲下身,在她旁邊。沉默在冰冷的空氣中蔓延。良久,她抬起頭,臉上縱橫交錯著鼻涕和淚水,眼楮紅腫得像爛桃子,平日里的精明干練蕩然無存,只剩下被洪水沖刷後的狼藉和脆弱。

    “是我……”她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裹著砂礫,“……是我扔掉的。”她攤開手,那枚褪色的塑料手鐲在她掌心躺著,像一個被揭穿的荒唐證據。“她病倒那天早上……我趁她還沒醒,”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被淹沒在斷續的哽咽里,“偷偷摘下來的……就扔在……扔在老屋後巷的垃圾堆里……”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喉頭滾動,巨大的痛苦幾乎讓她窒息,“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同事們那些說不出口的眼光!受不了每次看她高興地摸著那破塑料星星的樣子!那東西……它配不上現在的我……更配不上現在的她啊!”

    她哭得幾乎蜷縮成一團,話語被劇烈的抽噎切割得支離破碎︰“我知道她醒了會找……我知道……可我沒想到……她真的……”她說不下去了,把頭重重地磕在膝蓋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原來她病房里那近乎瘋狂地翻找,根本不是在尋找丟失的鐲子,而是絕望地想確認——確認那個被她親手拋棄的“恥辱”,是否真的已徹底消失。她恐懼的不是丟失,而是它可能被找回!那幾天她焦灼尋找的,竟是自己丟棄的證據!

    直到奶奶手腕空了,生命垂危,王莉才在巨大的恐慌驅使下,像做賊一樣連夜跑回骯髒的後巷垃圾堆,忍著令人作嘔的腐臭,在黑暗中瘋狂翻找。找到了,又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出來。她偷藏起這枚令她深以為恥的廉價信物,試圖用昂貴的和田玉鐲將它徹底覆蓋、取代。她以為只要戴上那體面的玉,就能抹去塑料星星的存在,抹掉自己那段卑微的過往和內心的不安。

    “我看著她戴著那玉的樣子……”王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刻骨的自嘲和絕望,“……我以為……我終于成功了……我能給她更好的了……可她……可她只想摸那個星星……”

    我一言不發,只覺得寒氣順著脊椎往上爬。王莉不敢再看我,低下頭,死死攥著那枚塑料手鐲。

    幾天後,我再去看奶奶時,那只褪色發黃的塑料手鐲,已經穩穩地回到了奶奶枯瘦的手腕上。玉鐲的碎片早已被清掃干淨,仿佛從未出現過。王莉坐在床邊,拿著溫熱的毛巾,極其輕柔、極其緩慢地擦拭著奶奶布滿皺紋的手背,避開那些青紫的針眼。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虔誠。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進來,落在那枚廉價的塑料星星上。它靜靜地伏在奶奶松弛的皮膚上,被夕陽染上了一層奇異而溫潤的釉光,仿佛經由歲月和心意的反復摩挲,這廉價的塑料竟也生出了某種無法言喻的、沉甸甸的質感。奶奶閉著眼,呼吸平穩,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搭在腕間,指尖正輕輕搭在那顆磨損的塑料星星上,如同撫摸著一件稀世珍寶。

    角落里,那個曾裝有和田玉鐲、如今已空空如也的錦緞盒子,停留在垃圾桶邊緣,絲絨內襯露出來,在夕陽下幽幽地閃著冷光。王莉抬起頭,目光越過奶奶安詳的睡臉,投向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空。她的眼神空空蕩蕩,仿佛所有的掙扎都被抽走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茫然。那片茫然深處,隱隱約約,似乎倒映著一些破碎的、再也拼湊不回的玉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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