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軌跡錄

第774章 新房門前的舊眼淚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家奴 本章︰第774章 新房門前的舊眼淚

    我晾著衣服時,目光被隔壁門前的景象吸引了去。李偉和甦曉,這對年輕的鄰居夫妻雙雙坐在新落成的樓房前台階上,如同兩尊沉默的石像,被身後那扇簇新的、尚未沾染半分人間煙火氣的朱紅漆門映襯著,顯得格外突兀。夕陽沉落在他們肩頭,橘黃色的光線將兩人輪廓勾勒得清晰,卻莫名染上了一縷蒼涼。甦曉肩膀微微顫抖,側臉在光影間模糊不清,透露出無聲的悲傷。我皺著眉,心里默默擔憂。

    我端了兩杯新茶走過去,遞給他們︰“剛泡的,提提神。”甦曉抬起頭,眼眶通紅,像被揉碎的桃花瓣,淚水剛拭去的痕跡在夕照中隱隱發亮。她接過茶杯,指尖冰冷,聲音里帶著夢囈般的哽咽︰“真不敢回頭想啊,走過的這條路……真想對自己說一聲︰‘辛苦你了’。” 她頓了頓,喉頭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看不見的硬塊,“西瓜攤的地上,自家的田埂……睡了多少回?只有老天爺跟我自己,知道這味兒。”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目光越過我,望向遠處淡青色的山巒,眼神虛渺,仿佛穿越了十四年漫長跋涉的風塵。

    電扇在頭頂嗡嗡徒勞地攪動熱浪,棚子里彌漫著濃郁的西瓜腐爛氣味。李偉那時年輕的面龐滿是汗水,被暑氣蒸騰得通紅,他在悶熱里忙碌著搬運西瓜,汗水浸透了背心,緊緊貼在脊背上。牆角墊著幾塊紙板的狹窄空地,便是他倆每晚蜷縮的“床”。窗外驟雨突至,狠狠砸在塑料棚頂上,發出巨大聲響,有如密集鼓點。很快,冰涼泥水刺骨般滲進來,浸濕了墊在身下的薄被。甦曉驀地坐起,寒意激得她牙齒打顫,本能地伸手去拉扯被角,試圖裹住身邊蜷成一團的李偉。黑暗中,只听見他悶悶的聲音傳來,帶著疲憊的安撫︰“別慌,挨緊點兒……挨緊點兒就暖和了。”他摸索著,把她冰冷的腳緊緊揣在自己同樣冰涼的懷里。棚外暴雨如注,冷氣彌漫,那一點絕望中彼此汲取的微溫,沉重得如同鉛塊,堵在我的喉嚨口。

    某個深夜,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所有人。甦曉頭發散亂地沖進來,聲音劈了叉,語無倫次︰“田姐!田姐!電話!醫院電話……李偉……李偉腿被砸了!” 她臉上血色盡褪,眼神空洞,像被驟然抽走了魂魄。

    醫院走廊燈光慘白,晃得人眼澀。李偉躺在窄小的床上,打著厚厚石膏的腿被高高吊起,臉色灰敗。甦曉緊緊攥著繳費單,指關節捏得發白,身體微微發抖。她忽地轉身,沖了出去,腳步踉蹌。沒過多久,她回來了,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舊餅干盒,盒子邊緣磨損得厲害。她顫抖著打開盒子,里面塞滿了各樣零星的錢幣,大部分是皺巴巴的紙幣,夾著小部分硬幣,像是她掏空了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角落湊集出來。“啪嗒!”幾枚硬幣隨著她劇烈的抖動滾落出來,清脆地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叮咚作響,滾向遠處幽暗的角落。她不管不顧,只是把錢一股腦倒在護士台冰涼的台面上,聲音嘶啞,哀求著︰“先救他……不夠的,我明天就去借!我去借!”護士望著錢幣,眼神復雜,輕輕嘆了口氣。

    那個重傷的夜晚,李偉忍著劇痛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甦曉伏在病床邊,安靜地睡著。月光越過窗戶,溫柔地照在她凌亂頭發上,她臉上殘留著清晰的淚痕,睫毛濕潤,在月光下像閃爍的星點。李偉艱難伸出手,悄悄替她拂開垂落額前的發絲,指尖觸及她那冰涼皮膚時,微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他看著她憔悴的睡臉,自己蒼白的嘴唇無聲地抿緊了,仿佛在咬碎某種不可言說的堅硬內核。

    又一個盛夏,李偉獨自在城里打工,甦曉則留在村子里照顧莊稼。那天暴雨傾盆,幾畝剛抽穗的水稻幾乎被淹平在渾濁的水里。甦曉獨自一人,深一腳淺一腳掙扎在齊腰深的淤泥濁水中,奮力疏通田埂,渾身泥濘,狼狽不堪。她扶著鋤頭,抹掉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冰冷水滴,眼神卻倔強堅韌如同磐石。她對前來幫忙的我,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不能泄氣啊田姐……孩子以後要念書,李偉在城里也要吃口熱乎飯。這田,是命根子。”夕陽的余燼落到她滿是泥水的臉上,竟映出一種近乎悲壯的光澤。

    十四年光陰無聲流過,終于堆壘成了眼前這棟嶄新的房子。樓頂落成的最後幾塊瓦片在陽光下閃爍著嶄新的釉光,艷紅的對聯剛剛貼上,墨跡飽滿,映襯著白牆格外喜慶。我在院里晾衣服,看見李偉獨自站在水泥台階上發呆。他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目光凝視著遠處淡青色的山影輪廓,久久不動。灰白的煙霧繚繞著他,模糊了他的側臉,只剩下一個沉默而凝固的剪影,飽含了太多難以言說的重量。

    落成禮那天,鞭炮炸開的紅色碎屑鋪滿了門口的水泥地,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火藥味和新鮮水泥未干的、略帶冷澀的氣息。李偉和甦曉坐在嶄新的門檻上,看著喧鬧的賀喜人群逐漸散去。夕陽的余暉潑灑過來,穿過尚未拆淨的腳手架,在他們疲憊的身上投下斑駁錯亂的光影。甦曉望著眼前這棟耗盡他們青春血汗的房子,身體微微顫抖,終于沒能守住那強撐了一整天的堤壩。她捂住臉,壓抑的低泣聲從指縫里艱難地漏出來︰“……熬出來了……真的熬出來了……”那哭聲更像是被生活的重擔擠碾出的、帶著血腥氣的呻吟。

    李偉沒有立刻回應,他只是默默看著院牆角落一堆廢棄的建築材料,那些扭曲的鐵筋與沾滿干硬水泥的木板,如同他們被生活扭曲又反復打磨的歲月。然後,他方才緩緩開口,聲音異常低沉,每個字都像蘸了冷卻的柏油,沉重得滴落下來︰“曉曉,你這十四年,除了哭,還會什麼?”他停了停,目光沉甸甸地落在甦曉身上,“我躺在醫院動不了那會兒,你哭;大雨淹了秧苗,眼看半年收成泡湯,你也哭;工頭欠了咱們血汗錢死活不給,拖著拖著就拖沒了,你還是哭……哭有用嗎?”他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極其苦澀的笑容,“我跟著你,提心吊膽地熬了十四年,買包煙都不敢挑貴的……生怕你哪天又哭倒了,我又得拼了命去撐那塊天。”

    甦曉的哭聲戛然而止,凝固在臉上,方才洶涌的淚水似乎瞬間被凍結在臉頰上。她難以置信地盯著李偉,仿佛第一次看清這張朝夕相處的臉。她猛地站起來,因過于激動而身形晃了晃,淚水重新涌出,卻是滾燙的、帶著被灼燒般的憤怒,聲音尖銳如裂帛︰“李偉!你混蛋!”她像負傷的母獸,轉身踉蹌著沖進了那扇嶄新的朱紅大門,“砰”的一聲巨響,門在身後重重甩上,震得門框嗡嗡作響,檐角的灰塵簌簌落下。留下李偉僵在原地,對著那扇緊閉的、顏色刺眼的門,以及散落一地的、鞭炮留下的猩紅碎屑,像一個突然被遺忘在孤島上的棄兒。

    夜色濃稠如墨汁,緩緩浸染下來。新樓房的燈光透過窗玻璃流淌出來,在院子里切割出一塊塊孤寂而凝固的光斑。我默默收拾著院中殘留的雜物,呼吸著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硝煙和水泥灰混合的冷澀氣息。抬頭望去,二樓那間應是主臥的窗口,燈光明亮地亮著,映出甦曉坐在床邊的孤單剪影,她一動不動,像一尊悲傷的石像。而樓下堂屋幽暗的門洞里,一點猩紅的煙火突兀地亮著,固執地懸浮在濃重的黑暗里,忽明忽暗,那是李偉指間的香煙。他沒有開燈,唯有那一點微弱的光點,在夜色中無聲地閃爍,如同他沉默的堅守和無法傾吐的復雜心事。

    夜更深了。堂屋那點執拗的煙頭紅光,不知何時終于黯然熄滅,沉入無邊的黑暗。過了許久,二樓臥室的門被悄然拉開一條縫隙。甦曉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她遲疑地往下走了幾步,停在樓梯中段昏昧的光影交界處。樓下堂屋一片漆黑沉寂,她猶豫片刻,還是摸索著走下去,腳步輕得如同怕驚擾了什麼。她摸索著打開一盞光線微弱的小壁燈。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小塊黑暗,映亮了飯桌,上面赫然放著一只舊飯盒。飯盒旁邊,是她當年在燈下一針一線縫制的、帶有厚厚護膝的舊褲子,疊得整整齊齊;飯盒上面,攤開著一張折痕深重、邊緣磨損的紙片——一張幾年前工地事故後,李偉偷偷藏起的陳舊診斷書,上面“建議臥床靜養三個月”的字跡清晰可見,卻被他用筆狠狠地劃掉了。旁邊還有一張紙,上面是他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極其用力的字跡,內容觸目驚心——那是當年寫給甦曉、卻最終撕碎了塞進磚牆縫隙里的遺書草稿︰“曉曉,這回要真扛不過去……別恨我……”

    甦曉怔在原地,慢慢拿起那張遺書草稿,粗糙的紙頁在指尖微微顫抖。她低頭久久凝視著飯盒、護膝褲子和那些沉重的紙張,沉默得像一尊雕塑。然後,她極其緩慢地將那遺書草稿折好,輕輕放回飯盒上。燈光下,她緩緩蹲下身,伸出雙臂,將那堆沾染著汗水和時光印記的舊物,連同那沉甸甸的飯盒一起,緊緊抱在了懷里,如同抱住一段不可割舍的沉重光陰。她的肩膀無聲地抖動起來,沒有哭聲,只有溫熱的淚水,一滴接一滴,重重砸在冰冷的遺書紙頁上,如同他們十四年里無數個無聲吞咽的夜晚。

    月光無聲流淌,靜靜覆蓋著這座嶄新的小樓。我站在院子里,看著樓上樓下那兩處遙相呼應、各自被燈火與黑暗包裹的孤島,空氣里還漂浮著白日鞭炮殘留的硝煙氣息,澀澀的,如同塞滿了未出口的嘆息。那扇嶄新的朱紅大門緊閉著,隔絕了內部無聲洶涌的暗流,卻關不住歲月的重量。原來人間煙火深處,有些門既要安身之所,亦需默默容納彼此不敢回望的所有影子——那些在西瓜棚下彼此依存的體溫,病床邊悄悄擦拭淚痕的手指,被泥水淹沒田地時孤注一擲的倔強挺立……最終都化作了門楣上那抹鮮艷卻沉重的新漆。

    新房無聲矗立在月光里,像一座用十四年光陰堆砌成的沉默碑石,上面刻著的並非“幸福”二字,而是更為深沉的、兩個靈魂在塵世間跋涉與相互磨損的斑駁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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