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鬼天氣,熱得人像是被架在蒸籠上烤。柏油路軟塌塌地冒著煙,空氣燙嗓子,窗外那棵蔫頭耷腦的老槐樹上,知了叫得聲嘶力竭,听得人心里像塞了團亂麻。我坐在辦公桌前,指尖機械地劃過冰涼的電腦屏幕,只想讓這點涼意驅散些暑氣。窗外白晃晃的日光刺得眼楮生疼。
眼光無意識地掠過辦公樓對面那片空曠的停車場。毒辣的日頭底下,連空氣都似乎被曬得扭曲了。就在那片晃眼的光斑里,一個身影猛地撞進我視線——是柳月。她吃力地推著那輛褪了色的舊電動車,後座上捆著一個碩大得有些笨重的泡沫保溫箱,幾乎把她單薄的身子都擋住了。
汗水浸透了她後背那件廉價的淺色碎花襯衫,深色的汗漬蔓延開一片地圖。她額前的碎發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臉頰被曬得通紅,嘴唇卻有些發白。她停下來,大口喘著氣,抬起手臂胡亂抹了一把快要流進眼楮里的汗,眼楮卻緊緊盯著我們這棟樓的入口方向,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專注。那眼神,像在沙漠里跋涉的人終于看見了綠洲的一點影子。
我心里“咯 ”一下。這棟舊樓,除了我那朝九晚五的行政部,就只剩深處那個常年飄著機油和金屬碎屑味道的設備維修倉庫了。柳月的老公林峰,就是那個倉庫的維修工。這麼毒的日頭,地表溫度怕得有五十度,她頂著這麼大個箱子跑過來,圖什麼?
念頭剛落,柳月已經重新扶穩了電動車,用盡力氣似的,一步一步推著那龐大的保溫箱,朝著維修倉庫側面的狹窄入口挪了過去。她的背影在刺目的光線下顯得格外伶仃,卻又透著一股韌勁兒。
沒過多久,樓下那扇沉重的倉庫鐵門“ 當”一聲被推開,震得灰塵在光柱里亂舞。林峰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背光站著,看不清表情。柳月抬頭看著他,臉上立刻綻開一個笑容,汗濕的臉頰也亮了起來。她一邊說著什麼,一邊趕緊彎腰去解綁在保溫箱上的繩子,動作麻利又帶著點急切。
林峰快步走下兩級台階,伸手去接那沉重的箱子。他的動作有些僵硬。柳月絮絮叨叨的聲音隱約飄上來︰“……熬了點小米粥,最養胃……小炒雞,特意多放了點姜,驅寒……還有你喜歡的肉末茄子……天太熱了,我也沒啥胃口,干脆陪你一起吃點兒……”她語氣輕快,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林峰悶悶地“嗯”了一聲,把保溫箱接了過去。他目光閃爍,似乎不敢直視角落或是樓上可能存在的目光,只是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倉庫幽暗的深處。柳月沒察覺,還在低頭翻找她那個半舊的布包︰“喏,帶了隻果和葡萄,洗干淨的,等會兒吃完飯……”她的話沒說完,林峰懷里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尖銳的鈴聲在空曠的停車場顯得格外刺耳。
林峰的身體明顯繃緊了。他飛快地把保溫箱往地上一放,幾乎是有些粗暴地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瞬間變得異常難看的臉。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沒有接,手指幾乎是痙攣般狠狠按下了掛斷。
“誰啊?”柳月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未褪的笑意,有些疑惑地看著他緊繃的側臉。
“沒誰,推銷的。”林峰的聲音又干又啞,像砂紙磨過喉嚨。他迅速把手機塞回褲兜,仿佛那是個燙手的鐵塊。他彎腰重新提起保溫箱,語氣有點急︰“外面熱死了,你快回去吧。”
柳月臉上的笑意淡了點,但也沒多想。“那我走了,”她看了看天,又叮囑道,“趁熱吃啊!粥涼了不好消化。”她轉身去推自己的電動車。
林峰拎著那個碩大的箱子,站在原地沒動。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目送妻子離開,而是微微側著身,視線似乎穿透了柳月單薄的背影,直勾勾地投向倉庫深處那片被巨大貨架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昏暗陰影里。那里,似乎有個模糊的人影輪廓一閃而過。林峰的眼神里有種復雜的東西在翻涌——是緊張?是焦慮?還是一種更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下意識地握緊了保溫箱的拎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柳月吃力地推著電動車,頂著烈日,搖搖晃晃地拐出了停車場大門。那輛舊電動車發出的吱呀聲漸漸消失在滾燙的空氣里。
林峰在原地又站了幾秒,直到柳月的背影徹底消失。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拎起那個沉重的保溫箱,轉身快步走進了倉庫的陰影里。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後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外面白花花的世界。
午休的沉悶被一陣細微的騷動打破。維修倉庫那邊隱約傳來幾聲男人的爭執,不高,但語氣里的壓抑隔著樓道都能感覺到。我站起身,借著去茶水間倒水的理由,慢悠悠地踱到靠近倉庫方向的走廊盡頭。虛掩的鐵門縫隙里,傳出清晰的聲音。
“耗子,你他媽剛才想干嘛?”是林峰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繃緊了弦,下一秒就要斷裂。
“嘿,峰哥,嫂子又送愛心午餐來了?嘖,這大熱的天,嫂子可真夠心疼你的。”一個油滑的、帶著明顯戲謔意味的聲音響起,是倉庫另一個維修工孫浩,綽號“耗子”。“不像我家那口子,就知道打牌追劇,壓根不管我死活。還是峰哥你有福氣啊!”話是羨慕,可那腔調怎麼听怎麼別扭,像裹著蜜糖的刀片。
短暫的沉默,空氣凝滯得能擰出水來。然後,我听見林峰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切割的氣息︰“耗子,管好你那張破嘴。我的事,你少他媽摻和。”那聲音里有種赤裸裸的警告,還有一種瀕臨失控的顫抖。
“哎喲,峰哥,生啥氣嘛……”孫浩的話音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開個玩笑……”
“滾。”林峰只吐出一個字,斬釘截鐵。
接著是孫浩有些倉促的腳步聲,朝著倉庫深處去了。鐵門縫隙里,只剩下林峰一個人沉重的呼吸聲,像拉動的風箱。我趕緊退回茶水間,心髒卻砰砰跳得厲害。耗子那陰陽怪氣的話,林峰那壓抑不住的戾氣,還有他望向倉庫深處那不安的眼神……這一切都在指向某個被刻意隱藏起來的角落。那個保溫箱里滾燙的飯菜,此刻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諷刺。
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暑熱稍稍褪去一絲,但空氣依然悶得像個巨大蒸籠,一絲風也沒有。辦公樓里靜悄悄的,只有老舊空調外機在窗外嗡嗡作響,攪動著凝滯的熱風。
樓下倉庫的鐵門又一次發出刺耳的聲響,緩緩被推開。林峰走了出來。他手里拎著那個巨大的、此刻顯得空癟了許多的保溫箱,步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他慢慢走到停車場邊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稀疏樹蔭下,靠著樹干,從褲兜里摸出煙盒和打火機。
煙點著了,他狠狠吸了一口,灰白色的煙霧繚繞升騰,模糊了他臉上深刻的疲憊和某種難以言說的掙扎。他低著頭,長久地凝視著手里那個被洗刷得干干淨淨的藍色保溫箱蓋子,眼神空洞得嚇人。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晃動不安的光斑。
突然,他猛地抬起頭,眼神銳利地掃向辦公樓的方向。隔著兩層樓高的窗戶,我心頭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躲進了窗簾的陰影里。他盯著的,似乎不是我所在的行政部窗口,而是更高一層……那里是王經理的辦公室。林峰的眼神里沒有了剛才的疲憊,只剩下冰冷的、帶著一絲絕望的審視。
他掐滅了還剩大半截的煙,掏出手機。他沒有撥號,只是低頭,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點擊,似乎在發送著信息。手指的動作帶著一種發泄般的狠勁。發送完,他盯著屏幕,像一尊雕塑般一動不動,眼神死死地盯著屏幕,仿佛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停車場空曠寂寥,只有樹上的蟬鳴還在不知疲倦地嘶叫著。林峰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額頭上的青筋都微微鼓起。終于,手機屏幕似乎亮了一下。他幾乎是撲上去看了一眼,瞬間,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一干二淨,慘白如紙,瞳孔驟然放大,里面是巨大的驚恐和無法置信。
下一秒,他猛地抬腳,發瘋般地朝著倉庫側面的那條狹窄通道沖去。那個被他視若珍寶、裝滿妻子心意的藍色保溫箱,被他脫手狠狠摔在了堅硬滾燙的水泥地上!
“ 啷!”一聲令人心悸的巨響!
箱子在地上彈跳了一下,蓋子摔開,里面還殘留著的、已經涼透的小米粥、剩下的幾塊肉末茄子、還有幾只洗得干干淨淨的隻果和葡萄,全都狼狽地滾了出來,潑灑在灰撲撲的水泥地上。金黃的米粒粘著灰塵,紫色的茄子塊滾落塵埃,隻果磕出了難看的凹陷,像一幅被粗暴撕裂的畫作。
林峰根本顧不上回頭看一眼,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通道盡頭,只留下身後一片狼藉,和他那雙因極致恐懼而瞬間被抽空所有力氣的眼楮在我腦海里定格。
停車場死寂了幾秒。地上潑灑的飯菜和碎裂的水果在烈日下散發著一種淒涼的、被拋棄的氣息。那個藍色的保溫箱蓋子滴溜溜地旋轉著,終于停住,像一只茫然的眼楮。
沉重的倉庫鐵門再次被猛地撞開!這回沖出來的是耗子孫浩。他臉上再也沒有了中午那點油滑的戲謔,只剩下煞白和慌亂。他手里攥著手機,一邊跑一邊沖著辦公樓嘶聲大喊,嗓子都劈了叉︰“快!快叫救護車!峰哥!峰哥他老婆……不對,是林峰!林峰在里面暈倒了!打120!快啊!”
我腦子“嗡”地一聲,一片空白。幾乎是憑著本能,我抓起桌上的座機話筒,手指僵硬地按下了那三個早已烙印在心的數字。窗外,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撕破了下午凝滯的空氣。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救護車的藍光刺痛了眼楮,醫護人員抬著擔架沖進倉庫深處。耗子在旁邊語無倫次地對趕來的保安說著什麼“……突然就倒了……撞在工具架上……頭……好多血……嘴里還念叨著‘晚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站在行政部的窗邊,手指死死摳著滾燙的窗台瓷磚邊緣。視線穿過混亂的停車場,落在地上那片冰冷狼藉上——潑灑的小米粥漸漸凝固,沾滿灰塵的茄子塊,還有那只摔裂的隻果,像一張痛苦咧開的嘴。保溫箱的蓋子還靜靜地躺在不遠處。
倉庫深處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是男人的聲音,充滿了絕望和崩潰︰“……小月啊!”那聲音如同受傷野獸最後的悲鳴,砸得我耳膜生疼。
我的目光猛地抬起,越過混亂的人群,死死盯住辦公樓高層那扇緊閉的、屬于王經理辦公室的窗戶。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像一只冷酷閉合的眼楮。那一刻,所有零碎的線頭——林峰閃躲的眼神、耗子陰陽的試探、林峰發送信息時顫抖的手指、他看到回復時瞬間崩潰的眼神、還有此刻倉庫里那聲絕望的哭號……都在我混亂的腦海里轟然炸響,扭結成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