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夫妻啊,在格子間工位上,像兩滴安靜的水珠,穩穩融進了財務部那片忙碌的藍色汪洋里。鄭磊是隔壁預算科的主力,張嵐則在我們組的報表堆里沉浮。沒人懷疑過他們的關系,直到部門聚餐那次火鍋熱氣騰騰,有人半開玩笑問起兩人的終身大事。鄭磊正夾著一片毛肚,張嵐恰好端起茶杯,兩人的目光就那麼輕飄飄地撞了一下,又快速滑開,像被燙到似的各自低頭忙活。角落里的我,筷子頓在半空,那一眼的倉促躲閃,竟是比翻騰的紅油更灼人——同事多年,我竟不知他倆是夫妻?
隔天午休,茶水間熱氣氤氳。“田姐,你說怪不怪?”隔壁組的阿芳壓低嗓子,眼神朝鄭磊空著的工位溜了一圈,“張嵐在城南碧水苑租的房子,鄭磊可是住城北陽光嘉園。”她呷了口咖啡,笑得神秘,“結婚證?我見過!偷偷藏在她錢包夾層里,還有個粉嘟嘟的小姑娘照片,像極了她倆!”我捧著馬克杯,溫熱的杯壁突然有點燙手。這城市的南北兩端,像一道無形的天塹橫亙在這對法律意義上的夫妻之間。
後來,我發現鄭磊習慣在午休時摸出手機,手指飛快地點著屏幕。一次,我抱著報表裝作無意靠近,恰巧瞥見屏幕一亮,那個備注為“嵐”的頭像跳出一條消息︰“下周女兒幼兒園開放日,放學我去接,你晚上方便過去?”鄭磊抿了抿唇,指尖懸停片刻,才落下一個字︰“好。”他抬起頭,撞上我的目光,臉上掠過一絲窘迫的僵硬,隨即扯出個毫無破綻的笑,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條普通的報銷通知。那鍵盤上殘留的溫熱,卻像無聲的烙印,印下了他們婚姻里某種奇特的規則。
三伏天的一場暴雨潑下來,我困在寫字樓門口。雨幕厚重,一輛眼熟的白色小車緩緩滑到台階下,副駕車窗搖下,露出張嵐的臉︰“田姐,順路送你吧!”車里冷氣開得足,還殘留著淡淡的梔子香薰味。張嵐專注開車,鄭磊坐在後座,劃著手機屏幕。車行至城南一個老小區入口,張嵐輕聲說︰“就停這兒吧,田姐,我到了。”我推門撐傘,雨點 啪砸在傘面上。後座的鄭磊只是抬眼透過雨水淋灕的車窗看了看那棟舊樓,車便再次啟動,載著他和他隨身那只小小的公文包,毫不猶豫地駛向城北的燈火。雨刮器單調地擺動,後視鏡里,張嵐撐著傘走進小區昏黃燈影的身影,很快被滂沱大雨吞沒。那輛車載著鄭磊和我,沉默地向北,像在穿越一道冰冷而界限分明的銀河。
周末,女兒央著買新出的繪本,我帶她去城南商業街。排隊結賬時,旁邊打印店門口傳來一陣喧嘩。老板娘胖胖的身影堵在那里,嗓門又亮又急︰“哎喲張嵐!可算讓我逮著一回!你家老鄭這回是飛出來的不成?這才進去幾分鐘……”我循聲望去,打印店窄小的玻璃門後,張嵐正飛快地整理著手里的文件,臉上猝不及防地騰起一片火燒雲,眼神慌亂地掃過門口好奇的人群。她沒接話,幾乎是撞開老板娘擠了出來,腳步凌亂地埋著頭,快步匯入人流,仿佛身後有洪水猛獸追趕。我低頭看著女兒手里的繪本封面,那鮮艷的色彩忽然刺得眼楮發澀。一個念頭冰冷地扎進心里︰原來夫妻生活,于他們,竟也是一場需要預約、需要奔赴、結束時甚至需要倉惶逃離的“任務”?
日子在鍵盤敲擊聲和月末加班的燈光里滑過去。那個周五傍晚,空氣悶得能擰出水。寫字樓里人流洶涌,電梯口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女兒在我懷里扭來扭去,小手指著電梯門上方跳動的紅色數字。梯門“叮”一聲滑開,人群推搡著往里涌。
“爸——!”
一聲清脆、毫無預兆的童音,像顆小石子猛地砸破了電梯里沉悶的空氣。我下意識地摟緊女兒,心髒卻驟然一縮——這聲音太近了!
“爸爸!爸爸!”懷里的小人兒卻興奮地朝前探出身子,小手用力揮舞著,眼楮亮晶晶地穿透擁擠人群的縫隙,“爸爸!抱抱!”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被女兒小手揪住衣角、正艱難扭頭望過來的,是鄭磊!他臉上慣有的那份沉穩自持碎得一干二淨,只剩下驚愕和一種被當眾剝掉所有偽裝的狼狽,如同驟然暴露在聚光燈下的困獸。電梯狹窄的空間里,幾十道目光瞬間聚焦而來,疑惑的、探究的、了然的,像無形的針。空氣徹底凝固、下沉,壓得人胸口發悶。
“芸芸!”一聲壓抑的低喚撕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張嵐奮力從人群另一側擠過來,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力氣,一把將那個還在雀躍叫著“爸爸”的小女孩從鄭磊眼前拽開,死死箍在自己懷里。女孩被嚇著了,癟著嘴,委屈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張嵐沒有看鄭磊一眼,也沒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低著頭,盯著光可鑒人的電梯地面,那上面倒映著無數扭曲的臉孔和她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影。
梯門在某個樓層打開,張嵐抱著女兒幾乎是跌出去的。鄭磊僵在原地,臉上青白交加,汗珠沿著緊繃的太陽穴滑下來。他沒跟出去,電梯門重新合攏,繼續下行。封閉的空間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和無形的尷尬。我抱著女兒,感到小小的身體還在因剛才的興奮微微發抖。她仰起沾著淚珠的小臉,滿是困惑地蹭著我的頸窩,聲音帶著委屈的哭腔︰“媽媽,那是爸爸呀……他為什麼不抱我?”
芸芸的頭痛成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那天她揉著小腦袋說暈,細密的汗珠附在額上,去兒童醫院檢查,結果很快出來——晴空霹靂般的腦血管瘤。診斷書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張嵐捧著紙的手抖得篩糠一般,紙頁嘩啦作響,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刺耳。鄭磊站在床邊,臉色灰敗得如同窗外剝落的舊牆皮,他幾次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到張嵐顫抖的肩膀,最終卻無力地垂落下去,蜷成了冰冷的拳頭。孩子懵懂的小臉在白色被單中顯得格外脆弱。
“還分南北嗎?”幾天後的深夜,我走出燈火通明的辦公室,在空曠安全通道的拐角,無意撞破了低低的爭執。鄭磊高大的身影籠在慘綠的應急燈下,聲音沉得像壓了千斤石,“嵐嵐,搬回陽光嘉園吧!芸芸不能沒有媽媽,也不能沒有爸爸在身邊!”他語氣里是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帶著點不顧一切的強硬。張嵐背貼著冰冷的防火門,整個人縮進濃重的陰影里,聲音卻像繃緊的鋼絲︰“再等等……等芸芸做完這次檢查……”她的話戛然而止,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虛弱。鄭磊猛地攥緊了拳頭,骨節發出輕微的聲響,那堵看不見的牆依舊橫亙在兩人之間,女兒的病痛像巨大的斧頭在牆上劈砍,卻尚未真正將它鑿穿。
真正的崩塌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後。芸芸在小區的兒童樂園沙坑里玩得好好的,突然毫無征兆地大哭起來,小手死死捂住鼻子,鮮紅的血從她稚嫩的指縫里洶涌地冒出來,滴落在黃色的沙子上,像觸目驚心的紅色花朵。張嵐當時正站在不遠處打電話,听到哭聲猛地回頭,手機“啪”地掉在地上,屏幕瞬間碎裂。她嘶喊著撲過去,用自己的外套徒勞地捂住女兒小小的臉,那血卻怎麼也止不住,迅速染紅了淺色的布料,觸目驚心。鄰居們慌亂地圍上來打電話時,鄭磊的車幾乎是咆哮著沖進了小區,尖銳的剎車聲刺破午後的寧靜。
急診室門口的長椅上,張嵐像個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布偶,蜷縮著,身上那件染了大片血跡的米白色針織開衫刺眼極了。她手里死死攥著幾張沾血的紙巾,眼神空洞地盯著搶救室緊閉的門。鄭磊筆直地站在不遠處,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那緊握的、指節泛白的手泄露著內心的驚濤駭浪。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苦味和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時間仿佛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搶救室的門終于開了。醫生說暫時止住了,孩子睡了。那一瞬間,張嵐緊繃的身體驟然松弛,積蓄已久的恐懼和絕望終于找到了出口。她猛地站起來,卻雙腿一軟,向前撲倒。站在她身後的鄭磊幾乎是憑著本能,閃電般地伸出手臂,死死地、牢牢地箍住了她下墜的身體。張嵐的臉深深埋進他沾著灰塵的西裝前襟里,壓抑已久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沉悶而破碎地在寂靜的走廊里回蕩,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鄭磊把她緊緊按在懷里,下巴抵著她凌亂的發頂,任由她的眼淚迅速洇濕胸前的衣料。他緊閉著眼,手臂上的肌肉繃得像鐵,仿佛要把這十二年來所有分離的空白、所有未能付出的擁抱,在這瀕臨崩潰的一刻,都死死地、絕望地、毫無保留地填補回來。那堵曾經堅不可摧的牆,終于在孩子殷紅的血跡和母親絕望的眼淚面前,轟然碎成了齏粉。
又一場秋雨,刷洗著城市。我抱著文件夾走向預算科,透過半開的門,看見鄭磊正拿著手機,對著屏幕那頭溫柔地低語︰“芸芸乖,看爸爸給你畫的小兔子……嗯,晚上爸爸和媽媽一起回家陪你拼圖……”陽光正好穿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在他的側臉上,將那柔和的神情勾勒得異常清晰。曾經那張寫滿自制與疏離的面孔,此刻被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所覆蓋。他眼角細微的笑紋里,沉澱著十二年離散的重量,卻也映照著新生的暖意。
走出辦公樓,初秋的黃昏已有涼意。我攏了攏外套,抬眼望去,街燈次第亮起。城市巨大的樓宇輪廓在暮色中逐漸模糊,每一個亮著燈的小小方格背後,都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漫長故事。鄭磊和張嵐那扇曾經緊閉的房門,如今終于透出了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