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掉最後一條封箱膠帶時,我的婚戒在晨光里閃了一下。紙箱堆砌的新房子里,每一縷光線都嶄新得晃眼。林磊倚在光潔的門框上,手里晃著鑰匙,嘴角勾起勝利者的笑意︰“老婆,歸你了,咱們真正的家。”鑰匙冰涼的金屬墜入我掌心,沉甸甸的踏實感瞬間涌上來,仿佛接住的不是鑰匙,而是往後所有安穩歲月的承諾。搬家公司的人還在樓梯間吆喝,陽光暖烘烘地鋪滿了整個客廳,空氣里塵埃還沒落定,卻已彌漫著一種熨帖的心安。他幾步走過來,手上沾著灰,卻毫不在意地用溫熱的手掌擦了擦我的臉頰,留下一點微癢的觸感,湊近我耳邊低語︰“穎穎,苦盡甘來了,我得讓你過好日子。”氣息拂過耳廓,那語調里的篤定幾乎讓我眼眶發酸。我抬頭,只看見他眼底一片深邃的坦然,連映在其中的我自己,都染上了他許諾的光彩。
日子像浸了蜜。直到那個周末,我整理書房角落蒙塵的舊文件櫃時,指尖無意間帶出一個硬殼筆記本——林磊多年不用的舊工作日志。打開它,幾張散落的銀行流水單滑落出來。那上面的數字驟然撕裂了新居溫馨的帷幕——幾筆入賬的款項,後面跟著陌生的公司名稱,動輒幾十萬、上百萬,冰雹一樣砸在我的視網膜上。日期,正是他頻繁晚歸、電話不斷的那幾個月。一個黃昏,夕陽的余燼染紅半邊客廳,我裝作不經意的閑聊,摩挲著沙發扶手上微涼的皮面︰“磊,前陣子項目獎金那麼高?”他正低頭看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青白一片。他抬起頭,臉上堆起笑,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傻老婆,當然高啊,那會兒拼命嘛!不然哪來的錢買這房子?” 他站起身踱到窗邊,背對我點燃一支煙,煙霧模糊了他挺直的背影。“都是正規途徑來的,干干淨淨,你放心。”他補充道,聲音穿過煙霧飄過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疑慮如同藤蔓纏繞心髒,卻找不到具體的抓手。我試圖在飯桌上捕捉他眼神的游移,在深夜他沉睡後摸索他脫下的西裝口袋——除了淡淡的煙味,只有一次,在衣領內側,極其隱蔽地沾著一線若有似無的、絕不屬于任何男士香水或我身上護膚品的、過分甜膩的幽香。那香氣隱秘而陌生,像一枚細小的冰針,無聲地刺穿了我努力維持的信任堤岸。心沉下去,沉到胃里,攪動著晚餐的食物,變成冰冷的石塊。
更大的波瀾緊隨而至。深夜,手機尖銳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歸屬地為鄰市的陌生號碼。我遲疑地接通,一個略顯慌亂的女聲,帶著強行壓抑的哭腔,劈頭就問︰“林磊在嗎?他電話打不通!”那語調里的親昵和焦灼,絕非普通同事關系。林磊猛地從浴室沖出來,水珠還順著他赤裸的胸膛往下淌,一把奪過電話。“喂?誰?”他聲音陡然拔高,像繃緊的弓弦,隨即又強行壓低,喉嚨里壓抑著一種瀕臨爆發的嘶啞,“我說過多少次!別再打這個電話!說了會處理好!”他對著話筒幾乎是吼了出來,胸膛劇烈起伏著,水珠滴落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灘深色的水跡。我站在臥室門口,手腳冰涼地看著他。他用力掛斷電話,手機被他狠狠摜在沙發上,彈跳了一下又落回柔軟的坐墊里,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抬眼看向我,眼神里一瞬間掠過太多東西——驚惶、惱怒、一絲狼狽,最後統統被一種強硬的鎮定覆蓋。他向我走來,帶著一身濕漉漉的水汽和無法掩飾的疲憊,試圖擁抱我︰“工作上的麻煩,催債的,你別管。”那擁抱比往日更用力,手臂箍得我肋骨生疼,像是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救命的浮木,又像在禁錮我所有即將出口的質問。
不安像瘋長的霉菌,無聲地侵蝕著新居的光鮮四壁。我開始格外留意家里的支出。買菜、水電、添置小物件……日子似乎並無不妥。直到一個沉悶的午後,閨蜜肖曉在咖啡館里,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攪動著早已冰涼的咖啡,突然冒出一句︰“穎穎,林磊最近沒找你周轉過大錢吧?”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壓低聲音,“你勸勸他,他那公司……外面風聲傳得很難听,說資金鏈怕是……”後面的話被一聲沉重的嘆息截斷。我端著咖啡杯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液體濺在手背上,帶來一陣灼痛。肖曉的話如同悶棍,狠狠砸在我拼命維持的平靜假象上。回家路上,夏日的熱風裹挾著塵土撲面而來,吹在臉上卻冷得刺骨。我鬼使神差地拐進了離家最近的銀行。自動櫃員機冰冷的藍光映著我蒼白的臉,手指僵硬地輸入密碼,查詢丈夫那張主卡的余額。屏幕上跳出的數字像一枚精確的子彈——326.85元。那個曾經豪擲百萬買房的丈夫,他所謂“高額獎金”構築的殿堂,轟然坍塌于眼前這三張單薄的紅色鈔票和幾枚硬幣的寒酸圖景。外面馬路上的喧囂霎時退潮,世界只剩下櫃員機風扇運轉的低微嗡鳴,和我心髒擂鼓般撞擊胸腔的巨響。那點甜膩的香氣,那深夜的陌生來電,肖曉的嘆息,此刻都串聯成了指向深淵的絕望路標。我扶著冰涼的機器外殼,指甲掐進塑料的縫隙里,眩暈感排山倒海,幾乎站立不住。
那個周末,林磊難得沒有出門。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一整天,出來時臉色灰敗,眼底爬滿紅血絲,仿佛幾天幾夜沒有合眼。晚飯時,他異常沉默,筷子在碗里撥弄著幾粒米,食不下咽。窗外夜色濃稠如墨,沉甸甸地壓在玻璃上。空氣凝固得像一塊巨大的鉛塊。他突然放下筷子,金屬磕踫瓷碗的邊緣,發出清脆刺耳的一響。他看著我的眼楮,那眼神疲憊得如同跋涉了千里荒漠,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穎穎,我對不起你。外面欠了債……很大一筆。”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滾動,“這房子,我已經辦好過戶手續,只在你名下了。別的你別問……你守好這個家。債,我一個人扛。”
話音落下的瞬間,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捏得生疼。塵世的喧囂與人語瞬間遁入遙遠之地,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轟鳴。“你扛?你怎麼扛?”我的聲音尖銳得變了調,像玻璃刮擦的聲音,在死寂的餐廳里格外刺耳,“到底欠了多少?欠誰的?”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噪音。林磊只是搖頭,垂下的眼瞼遮住了所有情緒,只有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透露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絕望。“相信我,穎穎。”他抬起頭,眼中竟隱隱有水光閃動,“我絕不會連累你……你信我最後一次。”那水光里混雜著深深的痛苦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決心,“等我處理完,就回來。”尾聲幾乎消失在空氣里,輕得像一句譫語。
他走了。只拖著一個不大的舊行李箱,背影在樓道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單薄,很快被那扇沉重的防盜門吞沒,留下空洞的回響。新房子驟然變得巨大而冰冷空曠得令人窒息。家具的稜角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鋒利。我陷在沙發里,指尖冰涼,茫然地盯著天花板華麗的水晶吊燈,那無數切割面折射出冰冷而空洞的光芒,像無數只冷漠的眼楮。我守著這座徒有其表的、名為“家”的華麗空殼,像一個被遺棄在孤島上的守墓人。日子變成了煎熬的沙漏,每一粒沙的落下都帶著沉重的鈍響。深夜,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成了唯一的光源。我近乎自虐地在搜索框中輸入林磊的名字、他那家公司的名字……一條條零星的信息碎片拼接起來︰股權凍結公告、被列入失信被執行人的法院通告……如同冰冷的鐵屑,一片片嵌入血肉模糊的心髒。每一次點擊鼠標,都像在親手挖掘自己婚姻的墳墓。
幾周後的一個清晨,門鈴像尖刀劃破了死水般的寂靜。我打開門,門外站著兩名穿著制服的警察,表情嚴肅得像冰冷的岩石。“田穎女士嗎?關于林磊涉嫌特大詐騙案,我們需要你配合調查。”其中一個出示了證件,警徽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銳利的寒芒。大門敞開著,樓道里穿堂而過的風帶著徹骨的涼意,瞬間灌滿了寬敞的客廳,卷起落地窗邊沉重的絲絨窗簾。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凍結了身體里所有的感官只剩下心髒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喉嚨,帶來窒息般的疼痛。
警察的聲音隔著轟鳴的心跳傳來,字字句句如同冰錐,將我死死釘在原地︰“受害者報案,林磊虛構投資項目,以高額回報為誘餌,騙取一名叫甦靜的女士,款項高達一千一百零五萬元……其中大部分已被他揮霍于豪賭、奢侈品消費及頻繁出入高檔場所……”
一千一百零五萬!甦靜!這個名字像一個帶著劇毒倒刺的鉤子,猛地扎進我的記憶深處——那通深夜來自鄰市、帶著哭腔的電話!那個甜膩香氣的來源!那個他口中“催債的工作麻煩”!巨大的荒謬感像海嘯般將我吞沒,胃里翻江倒海。我踉蹌著後退,後背重重撞在冰涼堅硬的門框稜角上,那尖銳的鈍痛反而帶來一絲短暫而清晰的知覺。是他欠下了巨債,卻把唯一的浮木留給了我?
警察離開後,房子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我像個幽靈般飄蕩在這個空曠的堡壘里。廚房冰箱巨大的雙開門無聲地敞開著,冷氣絲絲縷縷溢出。我茫然地盯著里面,昨天買的新鮮蔬菜還帶著水珠,碼放整齊。目光無意識地掃過下層冷凍區,一個壓在最里面、被超市塑料袋層層包裹的硬方塊突兀地闖入視野。我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伸手撥開幾盒冷凍水餃,將那包裹取了出來。冰冷的寒氣透過塑料袋滲入手心。解開一層又一層的束縛,最終露出的,竟是一本深紅色的房產證。正是林磊鄭重其事過戶到我名下的那本。指尖僵硬地翻開冰涼的硬殼封面,內頁紙光滑平整。然而下一秒,一張折疊起來的、帶著明顯打印機墨跡的紙條從中悄然滑落,像一片冰冷的羽毛,無聲地飄落在光潔的瓷磚地面上。
我彎腰,顫抖的手指撿起那張紙。展開。是購物小票的打印聯,字跡清晰得刺眼︰
【日期︰2025年3月15日】
【商戶︰鼎隆珠寶】
【商品︰18k白金瓖鑽項鏈 1條】
【金額︰¥285,600.00】
【簽名確認︰甦靜】
日期,赫然是他謊稱加班最頻繁、電話最神秘的那段日子。簽名,是甦靜,那個被他騙走千萬巨款的女人。而金額,接近三十萬!像一道刺眼的閃電,驟然劈開了所有迷霧——他欺瞞著妻子,揮霍著情人的巨款,用沾滿污穢的手,精心打造了這間囚禁了我的、綴滿謊言水晶的牢籠!那巨大的水晶吊燈冰冷的光從天頂傾瀉而下,映在小票上每一個冰冷的數字上,也映著我慘白如紙的臉。華麗的新家,瞬間扭曲成一個巨大而諷刺的舞台,上演著一幕令人作嘔的黑色喜劇。
手中的房產證和小票變得千斤重,幾乎要灼穿我的掌心。我松開手,任由那兩個薄薄的紙片滑落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塵埃落定般的聲響。窗外,城市正午的陽光正猛烈地炙烤著大地,白得刺眼,無聲地燒灼著這座冰冷囚籠的鐵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