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穎，你來得正好！"一聲洪亮的招呼從辦公區盡頭傳來，我抬頭望去，只見老劉大步流星地向我走來，手里還抱著一個紙箱，他的身影在辦公室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高壯，那件深藍色夾克被他撐得鼓鼓的，仿佛隨時會裂開。
我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作為財務部唯一的女性主管，我早已習慣了老劉這種突兀的招呼方式。老劉是公司司機班的老班長，高大威猛，儀表堂堂，即使年過半百，依然保持著令人矚目的外表。只是最近他的變化有些明顯——原本利落的短發間夾雜著更多銀絲，眼角的皺紋加深了，笑容里似乎藏著某種說不清的東西。
"什麼事啊，老劉？"我放下手中的財務報表，準備迎接他慣常的玩笑或請求。
出乎意料的是，老劉沒有像往常一樣說些輕松的話。他放下紙箱，環顧四周，壓低聲音說︰"田穎，來來來，我有點私事想請你幫忙。"說著，他推了推我辦公室的門，示意我們進去談。
辦公室里只有我和老劉兩個人，窗外天色已暗，城市燈火在夜幕中閃爍。我注意到他手中的紙箱，問道︰"這是什麼？"
"哦，火腿腸，給你帶點，"老劉把紙箱放在桌上，"不是主要的，咱們說正事。"他搓了搓手，一臉嚴肅，與我印象中那個常常開玩笑的他截然不同。
"你說，"我示意他繼續。
老劉清了清嗓子，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請你幫我介紹對象。"
這個請求出乎意料，我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幫你介紹對象？老劉，你這不缺女朋友啊，平時看你挺受歡迎的啊。"
"不是那種女朋友，"他搖頭，眼神異常認真，"我是說認真談婚論嫁的對象，想成家的那種。"
我放下手中的筆，靠在椅背上︰"老劉，你認真的？你不是才離婚沒多久嗎？"
老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前妻...前妻去年疫情那年就沒了，跳河自盡的。"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我心中激起陣陣漣漪。老劉的前妻我見過幾次，是個溫婉的女人，總是輕聲細語，說話時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辦公室里一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風聲隱約可聞。
"哦，對不起，"我連忙道歉，"我不知道...我是說，我真的很難過听到這個消息。"
老劉擺擺手︰"都過去了。人總是要往前看，兩個孩子還小，我得給她們一個完整的家。"提到孩子，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柔軟，"老大今年大四了，明年畢業，老二讀高三，明年高考。她們都需要一個母親。"
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所以，我想請你幫我介紹合適的對象，"老劉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我有幾個條件，說出來你不要笑話我。"
我正襟危坐︰"你說，我盡量幫忙。"
老劉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像是在背誦早已準備好的台詞︰"第一，我今年50了，女方不能超過45歲，女人老得快，同齡人我基本不考慮，最好女方比我小，越小越好。"
這個條件讓我有些意外，沒想到老劉會如此坦誠地提出年齡限制。
"第二，"他翻過一頁，"女方可以帶孩子，但孩子絕對不能是男孩。"
"為什麼？"我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補充，"抱歉，我不是質疑你的決定，只是感到好奇。"
老劉的語氣變得苦澀︰"男孩結婚成家忒費錢，要房要車要彩禮，我一把年紀了，不想再操持這些。女孩就不一樣了，養大了還能幫我照顧老伴和孩子。"
我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繼續听他講述。
"第三，"老劉咽了咽喉嚨，"女方最好有工作，沒有的話可以找個臨時工作。我可以讓她住我的房子，吃我的飯。其他的，就各自負責各自的事情吧。我不想到時候沾別人光，別人也不要算計我。"
說完這些，他從紙箱里拿出一包火腿腸遞給我︰"我有點積蓄，家里條件還可以。前妻在的時候，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條。我就希望未來的妻子也能像她一樣，勤勞能干還節省。"
听完他的話，我陷入了深思。這個男人失去妻子後，似乎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和安全感。他需要的不是一個愛人，而是一個能操持家務、照顧孩子的幫手。這種功利性的婚姻觀讓我一時難以接受，但從他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真誠和無奈。
"老劉，你的條件確實有些特殊，"我謹慎地選擇著措辭，"但我會幫你想想辦法的。只是一時半會兒可能難找到完全符合條件的人。"
老劉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田穎，你人真好。不急，我有的是時間。"說著，他看了看手表，"快下班了，我就不打擾你了。"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突然覺得這個平日里高大的男人背影竟有些孤獨和單薄。我掏出手機，給幾個相熟的朋友發了條信息，詢問有沒有符合老劉條件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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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剛到辦公室，就發現桌上多了束百合花和一個精致的禮盒。卡片上寫著︰"感謝昨天傾听我的心事，禮物略表心意。—老劉"
我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把這個突然的示好放在一邊，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中午，人事部的王姐找到我，神秘兮兮地問我︰"田穎，你和老劉關系不一般啊，昨天下班後他來找你，這麼神秘。"
我苦笑著解釋了緣由，王姐听完後若有所思地說︰"老劉這條件確實怪異，不過我知道一個人，是咱們公司旁邊超市的收銀員，叫小芳，今年42歲，離婚帶個女兒，女兒剛上初中，不過是個男孩。"
我有些失望，但王姐接著說︰"我有個老閨蜜，叫張姐，在社區做調解工作，認識不少人。她手上倒是有一個符合條件的女的，今年44歲，離異，沒有孩子，以前是做會計的，現在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員。"
這個消息讓我雙眼一亮︰"太好了！麻煩王姐幫我聯系一下張姐，約個時間見面談談。"
王姐點點頭，離開了辦公室。我拿起手機，給老劉發了條信息，告訴他我有了合適的人選。沒過多久，老劉回信息說下午就過來談具體事宜。
下午四點，老劉如約來到我的辦公室。這一次，他換了一件深灰色西裝，顯得格外正式。我簡單介紹了張姐介紹的女士情況後，老劉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听起來不錯，"他點點頭，"明天下午我有空，你安排一下，我們見面聊聊。"
第二天見面很順利，那位叫李梅的女士雖然一開始對與老劉交往有些猶豫，但在我私下里向她解釋了老劉的情況和誠意後，她最終答應給彼此一個機會。老劉欣喜若狂，當場就給李梅買了個金手鐲作為見面禮，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之後的日子里，我幾乎成了他們的"紅娘"，不時安排他們見面。然而，事情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順利。每次見面後，李梅都會向我抱怨老劉對她太冷淡，而老劉則向我訴苦李梅要求太多。這種情況持續了約莫三周後，李梅突然對我說她無法接受老劉的控制欲，主動提出了分手。
"田穎，我不是不願和他相處，只是..."李梅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算了，或許我們真的不合適。"
我看著沮喪的李梅，又想到滿心期待的老劉，心中五味雜陳。我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劉時，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隨即暴怒地摔門而出。
一周後，王姐又給我帶來了一個消息︰"田穎，我表妹的一個同事，離婚了，帶著一個女兒，但她自己沒有工作。43歲，要不你問問老劉？"
我立刻聯系老劉，他卻出人意料地拒絕了︰"我不要離過婚帶孩子的女人，除非孩子是女孩，不要男孩！"
這番話讓我有些生氣︰"老劉，你這是何苦呢？難道婚姻就只是為了找一個不帶孩子或者帶女孩的保姆嗎？"
老劉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軟了下來︰"田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還沒有從失去前妻的陰影中走出來。我怕再次受到傷害。"
看著他疲憊的眼神，我沒再說什麼。但私下里我開始懷疑，老劉是否真的準備好重新開始一段感情，還是只是在填補內心的空虛？
就在這時，公司里突然傳出了一些關于老劉的閑言碎語。有人看到他經常出入一家高檔健身房，還有人發現他給一個年輕女子買早餐。這些流言蜚語傳到我的耳朵里，我開始重新審視這個曾經讓我同情的男人。
有一天，我意外地在公司門口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挽著老劉的手臂，兩人親昵地交談著。我下意識地想避開，卻被那個女孩看見了，她挑釁似的看了我一眼，依偎在老劉懷里。
我心情復雜地回到了辦公室，這時王姐打來電話，語氣中帶著興奮︰"田穎！你猜我剛才見到誰了？老劉原來的小舅子！他說劉前妻根本不是自殺，是被老劉打死的！警察都來調查過，但最後以自殺結案了。"
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般在我腦海中炸開。我聯想到老劉的反常舉動，心中的疑慮越來越多。當晚，我失眠了，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老劉和李梅、年輕女子、還有我們之間這些天的互動。
幾天後，我找到了一個借口單獨約老劉出去談。在咖啡廳里，我鼓起勇氣提及了那個傳言︰"老劉，我听說了一些關于...前妻的傳言，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劉的臉色瞬間變了，杯子里的咖啡晃出幾滴︰"你听誰說的？都是謠言，造謠是要負責任的！"
我觀察著他的表情︰"可如果真是謠言，你為什麼不敢面對？"
老劉沉默了很久，眼神閃爍不定︰"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田穎，我只想好好過下半輩子，照顧兩個孩子。"
"即使是犧牲自己的幸福，違背自己的意願？"我忍不住追問。
他起身要走︰"田穎，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需要考慮一下我們之間的關系。"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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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周，老劉對我態度冷淡，有時甚至刻意回避。我感到困惑和失落，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直到有一天，公司里傳出了更爆炸性的消息——在單位組織的年度體檢中，老劉被查出患有晚期肝癌，醫生估計他只剩下幾個月的時間。
這個消息如同一記重錘，讓我整個人都懵了。我立刻找到了人事部確認消息的真實性，得到的答復是確實如此，但老劉要求保密，暫時不對外透露。
我立刻明白了他最近的反常行為——他可能在為自己可能即將到來的死亡做準備，希望通過婚姻給孩子們一個完整的家。這個認知讓我感到心痛，也讓我對他之前的冷漠和急躁有了全新的理解。
我決定再次找到老劉，這一次不是作為紅娘，而是作為一個想要了解和幫助他的朋友。在醫院的走廊上，我找到了他。他靠在窗邊，望著外面的天空，眼神空洞。
"老劉，"我輕聲喚道，"我可以進來嗎？"
他轉身看到是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田穎，你怎麼來了？"
我拉過椅子坐在他旁邊︰"你生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苦笑︰"告訴你有什麼用？我自己的事，我想自己承擔。"
我深吸一口氣︰"你為什麼不把你的真實情況告訴那些被介紹給你的女孩？她們至少有權知道真相。"
老劉低下頭，聲音有些哽咽︰"我不想利用她們的同情。我只是...我只是想給孩子們一個媽媽，哪怕只是名義上的。"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成了老劉少有的傾訴對象。他告訴我，前妻自殺的真相確實並非表面那麼簡單。他們曾經也有過幸福的生活，但疫情的打擊讓公司破產，他背負了巨額債務，承受不住壓力時曾對妻子動手。雖然事後他後悔不已，但妻子心中的傷痕已經無法愈合。疫情放開後，妻子在長期的精神壓力和抑郁下選擇了結束生命。
他摸著胸口說︰"我每天都在受著良心的煎熬。我只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光，為孩子們做點什麼。"
听到這里，我心中五味雜陳，對他的厭惡和同情交織在一起。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人，他既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
在他生命的最後三個月里，我和老劉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不再試圖撮合他和誰，而是單純地陪伴在他身邊，听他講述過去的故事，听他懺悔，听他規劃孩子們的未來。
有時他也會談起我︰"田穎，你是個好人，可惜我們年齡差距太大，不然我真想..."
我總是笑著打斷他︰"老劉，別說這種傻話了。你應該把注意力放在陪伴家人和準備治療上。"
他總是笑笑，不再說話。
然而，命運總是充滿諷刺。就在老劉病情惡化，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他的兩個女兒突然聯系不上他，打听到公司才知道他生病住院了。當她們趕到醫院時，我才知道老劉從未告訴過她們他的真實情況，只說自己是小病住院。
"爸爸，你怎麼能這樣！"大女兒哭著說，"我們知道你壓力大，可我們不是累贅啊！我們需要你！"
二女兒則一臉冷漠︰"早該知道你不可靠。"說完轉身就要走，被姐姐拉住。
病房里一片混亂，兩個女孩在走廊里爭吵，責怪父親隱瞞病情。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老劉，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悔恨和無奈。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這個曾經強勢的男人，內心深處的脆弱和無助。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兩個女兒終于放下了過去的怨恨，陪伴在他身邊。我則默默地退出了病房，給了他們父女最後的獨處時光。
老劉去世後，我整理了他留給我的一封信。在信中，他感謝我在他生命最後時光的陪伴，並坦白了一切。關于前妻的死亡，他承認了自己的責任，但也表達了對孩子們深深的愛和愧疚。他寫道︰"我知道我犯了錯，但我真的想給孩子們一個完整的家。田穎，你能理解嗎？"
看完信，我久久不能平靜。生活往往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得多，每個人的選擇背後都有我們無法理解的理由和苦衷。
多年後，當我偶然在街上看到兩個亭亭玉立的女孩——現在已經是大學畢業生了——手挽手走在街頭時，我認出了那是老劉的女兒。她們已經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開始了新的生活。
而我，也從這段復雜的經歷中學會了同情和理解。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傷痛和掙扎，我們沒有資格輕易評判他人。在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捉摸的是人心，最難理解的是人性。
有時，我會想，如果當初我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單純地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待老劉的事情，我的判斷是否會不同？但人生沒有如果，我們只能在自己的認知和判斷中前行，同時希望自己能多一些寬容和理解。
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我合上記事本，抬頭看向遠方。生活還在繼續，每個人都在演繹著自己的故事。而我，不過是這些故事中的一個小小見證者。
時光荏苒，但那些曾被淚水打濕的記憶，那些關于人性的思考，將永遠留在我的心底，提醒我這個世界比我們看到的要復雜得多。而我們需要做的，就是保持一顆柔軟而堅強的心，既不被表象迷惑，也不被苦難打敗。
這就是我眼中的老劉，一個復雜而又矛盾的男人，一個值得同情卻又令人唏噓的生命。他的故事教會了我，生活中的每個人都是立體的，而我們，需要學會從多個角度去看待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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