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7月份。b市第一人民醫院無菌病房。
夏天的酷暑籠罩著整個城市,干燥的風沒完沒了地吹著,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叫著,讓病房里的準媽媽更加煩躁不安。
她心里沒有一絲即將為人母的開心,只有緊張和惶恐不安。她的孩子是經過千挑細選才最終決定下來的,她熬過了最難的幾個月,即將迎來最關鍵的時刻,她跟孩子都要接受檢驗了。
她不知道,他們多年的努力會不會打水漂。她害怕極了,她害怕救不了小樓里的孩子,她害怕所有的努力都付諸于流水。
她摸著大大的肚子,小聲而溫柔地說︰“孩子啊,你一定要爭氣啊,一定要能救你姐姐,一定要跟你姐姐配上型,一定要、一定要…”
一個月前。8月份。葉公館。
這是葉培英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他的女兒過生日,他的兒子過滿月。他舉辦了一個盛大的宴會。
他幾天前收到醫院通知他的好消息,兒子的臍帶血跟女兒的配上型了,他的努力有結果了,以後莎莎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樣成長了,可以自由自在地曬太陽、吹暖風了,再也不會被地中海貧血折磨了,再也不用被關在小樓里了。
他太高興了。他站在花園里,穿得精神抖擻,親自迎接所有的親朋好友。他臉上的笑容變成了半永久,壓在他心頭上的大石頭少了一半的重量。
只要炎熱的這幾天過去,他就要著手治療莎莎的病,他以後再也不用騙他的女兒了。這麼多年,他第一次感到全身放松,輕松地跟所有來客聊著天,恨不得把心里的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給所有來賓。
不行,還不行,這個好消息,他要先親口告訴他的寶貝女兒。
等安排好所有的客人,他春風得意地走向二樓,走到莎莎的房門前,他揉了揉笑僵了的臉,清了清嗓子。
他已經準備好了,從嘴巴到心里都準備好了。他要告訴莎莎,她的弟弟就是他給她準備的最珍貴的18歲禮物。
他開始想象,莎莎听到這個消息該有多麼開心和激動。這個敏感的小傻瓜,肯定會以為他以後不會那麼愛她了,會愛她的弟弟。
怎麼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愛她啊,他怎麼允許她離開人世?絕對不可以!
推開門,沒有看到平日里的”小羊羔”。是,在葉培英心里,他的女兒就像一只還需要保護的小羊羔。
“莎莎?”葉培英快步走向房間連著的小儲藏室。有時候,調皮的莎莎喜歡蜷縮在小小的儲藏室里,給找她的人一個大驚嚇。
“別頑皮啦,爸爸有話跟你講!”拉開儲藏室的門,找了又找,除了不會回答他話的羊駝玩具靜默地躺在儲藏室的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他,莎莎不見了。
第一次,他感到失去了掌控力。
8月29日,b市火車站進站口外。
有一個人鶴立雞群,是陳羽西。在她身邊圍著幾個人跟她開心地講著話,只有陸珊珊時不時東張西望,有些期盼卻知道不可能。
“好了,我們進去吧!東西拿好了,人跟上!”幾個人在陳國峰的帶領下,像小雞跟隨著母雞,一個拉著一個,嘻嘻哈哈聲中涌入了進站口,加入到排隊大軍中,等候著進站檢票。
當他們所有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進站口時,一個白色的身影才緩緩走到了他們剛剛站著的位置。
她的左手腕上還戴著一個藍色的紙環,住過院的都知道,這是給病人戴著的東西,用來標識身份。
低下頭,把手腕上寫著“葉莎莎”的紙環扯了下來,想了又想,離開了原地,向售票大廳走去。
“買到哪里的票?”售票員看著眼前瘦小的女孩子,看起來那麼稚嫩,有些遲疑。
“長沙。”
“到長沙的票最近的是後天。可以嗎?”
“那有到離長沙近的地方的票嗎?今天的。”
“我看看。嗯…株洲、湘潭、岳陽今天還有票,岳陽有臥鋪票,其他的都只有硬座了。”售票員又看了一眼瘦小而弱不禁風的女孩子,心底里期望著她還是買後天直達長沙的火車票比較好。
“那就買去岳陽的。”
“不著急的話…”
“著急!我很著急!”
拿了票,葉莎莎朝售票員笑了笑。走出售票大廳,她抬頭看了看湛藍的天空,覺得,這才是她想要的人生。一場想走就走的奔赴。一場不用欠任何人的人生之旅。
她渴望活著,但她不想欠任何人。她痛恨父親,竟然將自己的快樂凌駕在子女的意願之上。沒問過她想不想,沒問過葉明偉想不想,就這樣,強行將兩個人變成了姐弟,接下來,還想強行讓她欠著弟弟。她無法接受!這對她弟弟是不公平的,對她是不公平的!
……
陳羽西跟著指導員來到辦公室。她做好了心理準備,了不起被罵一頓,她預備以最真誠的態度來檢討、承認錯誤。
來到辦公室後,陳羽西大吃一驚。
“媽?你怎麼來了?”何止是她媽媽,在辦公室里,還有好幾個人,除了一個人她認識外,其余幾個人她都不認識。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面色憔悴,看到陳羽西後,激動而用力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問她道︰“你就是陳羽西嗎?莎莎有沒有來找過你?她現在在哪里?是不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葉先生,你不能這樣,你弄疼我女兒了!”章文英一把把男人的手甩開,把陳羽西拽到了自己身邊,趕緊去看她的手胳膊,看到了幾個抓痕,狠狠瞅了一眼葉培英,覺得他真不知輕重。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著急了。”葉培英用手抓了抓早已凌亂的頭發,強壓下忍了一路的焦急,眼楮熱烈地看向陳羽西,“莎莎肯定是來找你們了,我一路找了好幾個城市,都找不到她的蹤跡。我想知道,她有沒有找到你們,如果你知道她在哪,一定要告訴我。她身體不好,不能離開精心的照顧,不能離開家人…”
陳羽西感覺眼前男人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里傳來,听起來那麼傷心欲絕,卻絲毫無法感動她。
“什麼時候發現她不見的?”陳羽西問道。
“8月29日中午吃飯的時候。”葉培英又充滿了希望地看向陳羽西。
“莎莎是坐幾點的車子離開的?”陳羽西繼續問道。
“是早上7點去岳陽的車次!”
“葉叔叔。”陳羽西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清晰無比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我們是坐早上6點的車子離開的,莎莎是坐早上7點的車子離開的。為什麼,你到了快中午,才發現她不見了呢?我們8月29號離開,今天已經是9月19號了,為什麼,你到今天,才來找我呢?中間的這些天,你干嘛去了?”
葉培英嘴唇顫抖著,小聲說︰“我平常要做生意…我問了阿姨才知道,莎莎新交了幾個朋友…我…”
他說不下去了。他無地自容。
“指導員,我能不能請幾天假,幫忙找人?”陳羽西心里有一個答案,但她不能說出來。
而且,她渴望借這個機會,獲得短暫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