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情谷內。
一道幾乎融進這濃稠陰影里的身影疾步穿過重重庭廊,腳下無聲,卻驚得石縫里幾只毒蟲簌簌地縮回頭去。
來人直至一處孤峭的石亭外方停,亭內,裘千仞正負手望著亭下深不見底的幽潭,水面偶有被谷底怪魚攪動的漣漪,死寂而詭譎。
“報,白駝山傳來書信。”黑影躬身,聲音壓得極低,雙手捧上一枚細小的竹管,管身黝黑,卻隱隱透出一股腥甜氣,尾端以奇異手法封著一塊凝固的、色澤妖異的火漆。
裘千仞霍然轉身,袍袖帶起一陣陰風。他並不立即去接,那雙在晦暗光線下銳利得駭人的眼楮先掃過竹管,尤其是那抹妖紅的火漆,瞳孔深處有什麼東西驟然縮緊,又猛地炸開。他指尖微顫,但旋即穩住,一把將竹管攫入手中,指節因用力而嶙峋發白,幾乎要捏碎那堅硬的竹質。
指甲挑開火漆,展開內里一張薄如蟬翼的素絹。裘千仞目光急掃而下,那絹上字跡潦草狂放,每一筆都似裹挾著西域風沙的暴戾,撲面而來的是歐陽鋒那獨有的、瘋癲又強橫的氣息。
隨即,一聲極低、極壓抑,仿佛從胸腔最深處碾磨出來的笑聲,從他喉間擠了出來。起初只是氣流竄動的嘶聲,繼而越來越響,越來越狂放,壓抑了太久的毒火與野心在這死寂的夜里轟然破土。
“哈哈哈,好好好,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猛地昂首,額上青筋暴起,眼中精光爆射,直欲刺破這絕情谷頂終年不散的陰霾。
“沒想到,老毒物居然這麼快就出關了,如今王重陽早死,老頑童周伯通被我引下重陽宮,全真教就只剩下全真七子幾個雜毛道士,看來,全真教的氣數真是盡了!哈哈哈哈!”
裘千仞滲人的狂笑聲震得石亭簌簌落下幾縷塵埃,亭下幽潭的水面也無風自動,泛起更多混亂的波紋。
裘千仞倏然回身,目光如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釘向一直沉默立于亭外陰影中的另一人公孫止。他嘴角咧開一個近乎猙獰的弧度,聲音陡沉,帶著金屬刮擦般的質感和毫不掩飾的嗜血意味︰“西毒傳來消息,他已經來到中原,邀我們于終南山下匯合,哈哈哈哈!”
話音未落,一股森寒銳烈的殺氣已自公孫止身上迸發出來!他陰鷙的眼底像是被投入烙鐵的寒冰,驟然燒起兩簇猩紅的火焰,那是對鮮血和殺戮積攢了太久的饑渴。
“鏗——鏘——”
公孫止金刀黑劍應聲出鞘,龍吟般的顫鳴撕裂夜空。兩道寒光交錯騰起,一熾烈如日,一幽沉如夜,氣流被瞬間攪亂、割裂,發出淒厲的嗚咽。刀光劍影在他身前潑灑出一片致命的光幕,映得他面無表情的臉龐明明滅滅,詭譎異常。刃風激蕩,吹得裘千仞的衣袍獵獵作響。
“好,這次有我們三大絕頂高手一起出手,覆滅全真教定然是手到擒來。”
“不錯不錯,韓牧那個小賊,也正好讓他體會體會這種門派覆滅的感受!”裘千仞一聲暴喝,再無多言,大步流星踏出石亭。
絕情谷口,三匹鞍轡齊備的駿馬焦躁地刨著蹄子,口中噴出的白氣在寒夜里凝成團團白霧。
裘千仞與公孫止幾乎同時翻身上馬,動作迅如閃電。
就在馬蹄即將揚起的剎那,一直跟在身後,面色在月光下更顯蒼白陰冷的裘千尺,忽地勒緊韁繩。她回頭望向絕情谷深處那片經營了半生、此刻卻決絕拋在身後的基業毒窟,眼中沒有任何留戀,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怨毒與決絕。
裘千尺一個猛地轉回頭,夜風扯起她散落的發絲,撲打在她瘦削的臉頰上。
只見裘千仞迎著冷風,聲音尖厲得如同鬼嘯,直刺入另外兩人的耳膜︰“踏平重陽宮後,切莫忘了!那姓韓的狗賊!他的頭,他的命!須得由我親手——一寸寸絞碎!”
話音未落,三匹健馬同時長嘶暴起,蹄鐵重重敲打在冰冷的谷道上,濺起一串串火星,如離弦之箭,瞬間撕裂沉寂,直射向終南山的方向。
另一處,西域地界。
西域的天空,是一種近乎殘酷的澄澈。烈日灼燒著無垠的沙海,也將巍峨聳立的白駝山鐵灰色的岩壁烤得發燙。
萬丈高空之上,罡風如刀,卻有兩道身影比鷹隼更迅捷地破空而行,衣袂飄飛,宛若神人。
韓牧一襲紫色道袍,獵獵作響,周身流轉著一層淡薄卻無比堅韌的真氣護罩,將凌厲的罡風盡數排開。他身側的段清洛,素白衣裙在高速飛遁中如流雲舒卷,她微微靠後半個身位,並非力有不逮,而是習慣性地將主導與警戒交予身旁的男子。
前方,一片依傍險峻山勢而建的龐大莊園逐漸清晰。亭台樓閣鱗次櫛比,在稀薄的空氣和耀眼的雪光映襯下,透著一種孤高而森嚴的氣象。正是西域武林人人敬畏的所在——白駝山莊。
“我們到了。”韓牧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雙眸微闔,遠超常人的磅礡神識如無形的水銀,頃刻間傾瀉而下,將整個白駝山莊籠罩其中。一草一木,一人一畜,皆在其感知之下無所遁形。
山莊內氣息繁雜,練武的呼喝、僕役的走動、毒蛇吐信的嘶嘶聲。然而,片刻之後,韓牧眉頭微蹙,睜開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與警惕。
“韓大哥,你發現什麼了?”段清洛輕聲問,她從韓牧的神色中已窺得端倪。
“奇怪。”韓牧搖頭,語氣沉了幾分,“氣息駁雜,卻無一道能稱絕頂。歐陽鋒……難道不在此地。”
他心念電轉,那老毒物功參造化,閉關多年,若已出關,豈會龜縮山莊?若非不在,那便是……
“咱們下去看看!”韓牧不再遲疑,低喝一聲,握住段清洛的手腕。兩人身形當即如流星墜地,無視山莊外圍諸多明哨暗卡,直接掠過高達數丈的圍牆,穩穩落在山莊核心一處廣場之上。
落地無聲,卻瞬間驚動了莊內之人。
“什麼人?!”
“膽敢擅闖白駝山!”
厲喝聲中,十數名身著白衣、腰纏毒蛇袋的弟子從各處涌出,手持奇門兵刃,瞬間將兩人圍在中心,目光驚疑不定,顯然被這兩人匪夷所思的出現方式所震懾。
韓牧視若無睹,目光一掃,鎖定了其中一名看似頭目、氣息稍長的弟子。他身形只是一晃,便如鬼魅般穿透數丈距離,右手已閃電般扣住了那弟子的肩井穴。
“我且問你,西毒歐陽鋒何在?”韓牧的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一種直透靈魂的威壓。與此同時,一股浩瀚如海、凜冽如冰的真氣威壓自他體內沛然涌出,並非針對所有人,而是如無形大山般盡數壓在那一名弟子身上。
那弟子頓覺呼吸驟停,周身骨骼仿佛都要被壓碎,血液凝固,丹田內的真氣如陷泥沼,根本無法調動分毫。他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駭然與恐懼,在這絕對的力量差距面前,一切反抗的念頭都是徒勞。
“莊……莊主……”他牙齒打顫,在那恐怖的威壓下,求生本能壓倒了一切忠誠,“莊主他已……已出關…不在莊中……”
“他去了何處?”韓牧目光銳利如劍。
“中……中原……他說要去中原……辦一件大事……”白駝山弟子艱難地吐出話語,幾乎癱軟在地。
中原!大事!
韓牧腦中猛地一震,瞬間將所有線索串聯起來,歐陽鋒閉關十年龜縮不出,如今一出關就前往中原,還能為何事?
“不好!”韓牧失聲,臉色驟變,“終南山!他定然是去全真教找我報仇去了!”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歐陽鋒此番前去,必然是抱著毀滅一切的目的!
雖然全真教有他師兄周伯通還有全真七子,但畢竟韓牧不清楚歐陽鋒如今到底有沒有恢復到巔峰實力,心念及此,韓牧只覺一股寒氣從脊背升起,情況危急萬分!
他再無暇理會眼前這些白駝山弟子,猛地一拉段清洛︰“走。我們得盡快趕回全真教去!”
話音未落,兩人身形已沖天而起,腳下真氣噴涌,如火箭拔地,撞碎層層氣浪,在空中略一回旋,便化作兩道流光,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朝著東南中原方向,朝著終南山,疾遁而去!
只留下廣場上一群驚魂未定、面面相覷的白駝山弟子,以及西域蒼穹之上那一道迅速消失在天邊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