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站著的人居然是幾個小時前接受了他元帥權杖的瓦列里,他依舊穿著那身樸素的軍官大衣,他身後跟著兩名端著托盤的年輕士兵,托盤上蓋著保溫的厚布,但誘人的食物香氣已經從厚布的縫隙不可抑制的飄出。
是熱騰騰的肉湯,新鮮烤面包的麥香,甚至還有一絲烤油脂的焦香。
瓦列里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近乎于禮節的微笑,保盧斯感覺這微笑在他年輕且沉穩的面容上,有一種奇異消融隔閡的力量。
“希望沒有打擾您休息,元帥閣下。”瓦列里繼續用德語說道︰“斯大林格勒的夜晚很冷,我想,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吃點東西?”
他的目光坦然迎上保盧斯那驚愕的視線,沒有施舍,沒有炫耀,只有一種…仿佛是邀請一位同僚進行非正式談話的平靜。
保盧斯聞言完全愣住了,他設想過無數種投降後的處境,冷遇,審訊,羞辱,甚至更糟,唯獨沒有想過一件事。
這位年輕的,親手將他送入戰俘營的勝利者,居然會在勝利的當晚,帶著熱騰騰的食物,用他的母語,像一個訪客似的出現在他面前。
“將軍…您…”保盧斯沒有見過這種情況,一時有些語塞,他下意識的站起身,動作甚至有些慌亂,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穩,他的目光完全無法從那些散發著食物香味的托盤中移開,在經歷過斯大林格勒地獄般的饑餓後,這食物的香氣簡直如同最強烈的誘惑,瞬間喚起了他身體深處最原始的渴望。
胃部不受控制的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鳴響,在這寂靜的帳篷內顯的尤為明顯,保盧斯的臉頰上瞬間泛起一絲尷尬的紅暈。
瓦列里仿佛沒有听到那聲輕微的鳴響,他的目光掃過帳篷內簡陋的桌子︰“就在這里吧。”
說著,他示意身側兩邊的士兵們,他們立刻上前,動作利落的將手中的托盤放在帳篷內由兩組彈藥箱搭建稍大的桌子上,掀開保溫布。
保盧斯目光放在托盤上,眼楮不由自主的瞪直,食物的豐富遠遠超乎于他的想象。
首先是一大盆熱氣騰騰,浮著油花和肉塊的羅宋湯,甜菜根的紅色鮮嫩誘人。
其次是幾條烤的金黃酥脆,散發著麥香的黑麥面包。
一盤煎的滋滋作響,油脂飽滿,看起來是從德軍空投里繳獲的香腸,甚至還有一小碟珍貴的酸黃瓜。
還有兩瓶沒有任何標簽,瓶身干淨無比,應該是甦軍內最為流行的伏特加,還有兩個樸素但干淨的軍用玻璃杯。
這絕對不是戰俘的標準餐,這甚至比許多甦軍前線指揮官的伙食還要好。
瓦列里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看向其中一名士兵,用俄語簡單小聲吩咐一句,那名士兵立刻上前,拿起一個空碗,從湯盆里舀了一勺湯,又掰了一小塊面包,夾起一小片香腸,當著保盧斯的面,像是做某種證明似的,平靜的吃下去。
然後,他又拿起一個空杯子,分別打開兩瓶伏特加,往杯子里倒一點,喝了下去,整個過程流暢自然。
做完這一切,士兵對瓦列里點點頭,用俄語清晰的說道︰“將軍同志,食物安全。”
瓦列里這才轉向保盧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元帥閣下,請坐。在斯大林格勒,即使是敵人,也不該在勝利的夜晚挨餓受凍。”他的語氣平淡,其中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真誠。
保盧斯心中的震撼與驚訝無以復加,瓦列里不僅帶來了豐盛的食物,還有這種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在他面前驗毒,徹底打消他心中任何可能存在的疑慮,盡管保盧斯無暇顧及這個。
但這份細致入微的尊重和坦蕩,讓這位習慣了普魯士嚴格等級和雙方弱肉強食,戰場殘酷的元帥,感覺到一場前所未有的沖擊。
他默默的坐下,瓦列里坐在他的對面,親自拿起酒瓶,擰開瓶蓋,濃烈的,純粹的酒精氣味瞬間彌漫開來,他倒了兩杯清澈如水的伏特加,將其中一杯推到保盧斯面前。
“為了什麼?”保盧斯看著那杯伏特加,聲音干澀的問道,他的目光復雜的看向瓦列里,他無法理解這年輕人的行為,是為了羞辱他?還是為了套取這份情報?或者僅僅是出于一種難以理解的,對對手的尊重。
瓦列里端起自己的酒杯,深邃的目光越過杯沿,看著保盧斯疲憊而又困惑的臉。
“為了戰爭本身。”瓦列里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超越年齡的沉重︰“為了它帶來的所有犧牲,痛苦和終結,為了那些永遠留在這片土地上的生命。無論他們身著什麼顏色的軍裝。”
他頓了頓補充道︰“也為了,它終于出現在這里,在這場殘酷宏大的戰爭中,在斯大林格勒這里有一個明確的轉折點,但願,這是走向戰爭終結的開始。”
這番話沒有絲毫勝利者的得意,反而它像一顆投入平靜湖泊的石子,在保盧斯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瓦列里沒有等到保盧斯的回應,他微微舉杯示意,然後仰頭,將那一小杯冰涼的伏特加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陣灼熱感。
保盧斯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對手,他看到了對方眼中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那份對于士兵生命的關懷。
他緩緩端起自己的酒杯,沖著瓦列里輕輕舉起酒杯,杯璧冰涼刺骨,他看了一眼杯中清涼的液體,又看了一眼對面的年輕人。
最終保盧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這杯酒一口氣喝掉,辛辣的感覺讓他疲憊的精神感覺到有些清醒。
冰涼的液體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路灼燒下去,驅散了身體的寒意,也短暫麻痹了自己的精神疲憊,他放下空杯,感受那股灼熱在胸腔中流淌,無言的擴散,第一次真正的,毫無保留的看向瓦列里。
“您還想聊什麼…?將軍。”保盧斯開口道,聲音有些沙啞。
“不急,元帥。”瓦列里溫和的笑了笑︰“我們先填飽肚子再說,夜晚還長。”
賬外,明月高掛在天空上,明亮而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