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鹽湖鎮啊,名字就像是刻在骨頭里的詛咒。這天,何首拖著那沉重的鹽耙,每一步都在龜裂的湖床上踩出細碎的聲響,就跟那呻吟似的。頭頂那太陽,像塊燒紅的烙鐵,死死地摁在這片干涸的白色地獄上。空氣里一點風都沒有,只有鹽粒摩擦的沙沙聲,還有那股 得人喉嚨發緊的咸腥味。再往遠處的湖心看,蒸騰的熱浪把視線都扭曲了,就好像有無數透明的鬼影在那無聲地舞蹈。
“首娃子,收工了!日頭毒,莫貪工!”老鹽工啞叔那嘶啞的喊聲從鹽垛後面傳了過來,帶著這地方人特有的、被鹽堿蝕透的疲憊。何首抹了把臉上結晶的鹽霜,剛要答應,眼角的余光卻一下子定在了湖心。那片扭曲的熱浪里,有東西正從刺眼的白光中冒了出來。
不是幻覺!一頂,兩頂,三頂……整整八頂!八頂猩紅如血的舊式花轎,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懸在滾燙的鹽殼上面。那轎身紅得妖異,就像是用陳年的血反復浸染過似的。轎簾低垂著,遮得嚴嚴實實。轎頂的金漆早就斑駁剝落了,可垂下的流甦卻紋絲不動,死寂得就像墓穴里的陪葬品。它們就那麼憑空出現,圍成一個詭異的圓,把湖心那片最厚、最值錢的水晶鹽礦區牢牢地圈在中央。
“啞叔!看…看湖心!”何首的聲音都劈了叉。啞叔踉蹌著沖了過來,渾濁的老眼只看了一眼,臉色瞬間就變得跟鹽殼一樣慘白,枯瘦的手死死地攥住何首的胳膊,指甲都快嵌進肉里了。“…八…八頂轎…新娘…是鹽湖的新娘索命來了!快走!莫回頭!莫看!”他語無倫次地說著,拖著何首就往岸上鹽垛後面躲,那力氣大得驚人,渾身還篩糠似的抖。
“新娘?什麼新娘?”何首被拽得一個趔趄,心髒狂跳。“吃人的新娘!”啞叔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瀕死的恐懼,“老輩子傳下來的…鹽湖干了,湖底埋的冤魂就醒了!那轎子,是來接‘新郎’的!誰貪心去踫湖心的鹽,誰就會被轎子盯上!要是…要是被轎子圍住,還不知死活不肯跟‘新娘’走…”他猛地頓住,干癟的嘴唇哆嗦著,指向鹽湖邊緣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何首順著看過去,瞳孔一下子就收縮了。那里,靜靜矗立著幾根人形的鹽柱。姿態各不相同,有的像是在絕望地奔跑,有的高舉雙手好像在徒勞地抵擋,還有的蜷縮成一團。鹽柱表面覆蓋著厚厚的、粗糙的鹽晶,在烈日下泛著冰冷死寂的光。最刺眼的是其中一具鹽柱攤開的手掌,掌心位置,鹽晶竟詭異地凝結成一個清晰扭曲、透著不祥的“稲V弊鄭 br />
“王老六…上個月…就貪了湖心那點水晶鹽…”啞叔的聲音帶著哭腔,“被轎子圍了…不肯走…第二天…就…就成那樣了…”一股寒氣從何首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瞬間壓過了烈日的灼烤。他再看向湖心那八頂靜止的猩紅花轎,只覺得那紅色濃得都要滴血了,轎簾後面仿佛有無數雙冰冷的眼楮正穿透虛空,死死地鎖定了岸上每一個活物。
鹽湖鎮唯一有點生機的,就是鎮東頭那座日夜轟鳴的“新希望鹽業公司”。巨大的機械臂像個貪婪的怪物,啃噬著鹽礦,卡車吞吐著白色的“財富”,揚起的鹽塵就像一層永不消散的裹尸布,籠罩著這個絕望的小鎮。老板吳金貴腆著個肥碩的肚子,瓖金的假牙在辦公室的冷氣里閃著油膩的光。
“何首啊,年輕人,膽子要大!”吳金貴噴著煙圈,肥厚的手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亂跳,“什麼狗屁鹽湖新娘?老迷信!那是特殊氣候現象!海市蜃樓懂不懂?科學!那鹽柱?哼,偷鹽的報應!被巡邏隊抓了,自己嚇死的!”他唾沫橫飛,小眼楮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閃爍。
“可啞叔他們…”“啞巴佬懂個屁!”吳金貴粗暴地打斷,臉上的橫肉抖了抖,“湖心那片水晶鹽,純度最高!值大錢!公司要擴大生產,必須采!你,”他指著何首,金牙寒光一閃,“技術好,熟悉地形,帶幾個人,明天給我把設備架到湖心去!干好了,獎金翻倍!干不好…”他陰惻惻一笑,“鹽湖鎮,不缺賣力氣的!”
威逼利誘,就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緊了何首的脖子。他想起病床上咳血的母親,想起啞叔枯槁絕望的臉,想起掌心那個鹽晶的“稲V弊幀 話旆 荒艽鷯Α br />
次日正午,毒日當空。何首帶著三個同樣被工錢逼紅眼的工人,駕駛著笨重的采鹽機和勘探設備,碾過滾燙的鹽殼,朝著死亡禁區般的湖心緩緩駛去。越靠近,空氣越粘稠死寂,連機器的轟鳴都顯得虛弱無力。鹽殼下面,似乎有某種冰冷的東西在甦醒,無聲地蔓延。
設備剛在湖心礦區架設好,怪事就來了!毫無征兆地,八頂猩紅的花轎再次出現!這一次,它們不再靜止,而是像嗅到血腥的鯊魚,轎身無風自動,朝著何首他們的方向飄了過來。速度不快,卻帶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壓迫感,一下子就封死了所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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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鬼轎子來了!”一個工人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工具就想跑。可已經晚了!離他最近的一頂花轎,低垂的轎簾猛地掀起一角,沒有風,簾子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扯開。里面黑洞洞的,一股混合著陳腐胭脂與濃烈尸臭的怪風呼嘯而出,瞬間就卷住了那工人。
“救我——!”淒厲的慘叫只持續了半秒,就像被掐斷了喉嚨。那工人被一股巨力硬生生地拖進了轎廂,猩紅的轎簾“啪”地落下,隔絕了所有聲音。轎身只是輕微晃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死寂,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剩下的兩個工人徹底崩潰了,怪叫著四散奔逃。“別跑!聚在一起!”何首嘶吼著,冷汗浸透了後背。他想起啞叔的話,想起那些鹽柱,分散,那就是死路一條。
然而恐懼已經把理智都吞噬了。一個工人朝著看似薄弱的轎子間隙沖去,另一頂花轎的轎簾無聲地掀起,同樣漆黑的怪風瞬間就把他吞噬了。第三個工人嚇癱在了地上,褲襠都濕了一片,涕淚橫流地朝著最後一頂靠近的花轎磕頭“新娘娘娘饒命!饒命啊!我…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那頂花轎停在他面前,轎簾紋絲不動。工人臉上剛露出一絲劫後余生的狂喜,怪事又發生了!轎身猛地一震,一股更陰寒的氣息爆發,那工人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身體肉眼可見地變得僵硬、灰白,鹽霜如同活物,從他磕破的額頭、涕淚橫流的眼角、大張的嘴巴里瘋狂地涌出、凝結。短短十幾秒,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何首眼前,變成了一尊新的、掌心凝結著扭曲“稲V弊值難沃 br />
八頂花轎,就像八頭飽食的惡獸,緩緩地轉向了場中唯一的活物——何首。猩紅的轎身把他團團圍住,轎簾低垂,死寂中醞釀著更深的恐怖。何首背靠著冰冷的采鹽機,心髒幾乎要撞碎胸膛。跑?跑不過那詭異的怪風。磕頭求饒?下場就是變成鹽柱。啞叔的警告和吳金貴陰險的臉在他腦中瘋狂地交織。
絕望就像岩漿在胸腔里沸騰、冷卻,最終凝成一塊堅冰。何首不能死,母親還在等藥錢,啞叔的仇還沒報,吳金貴那個雜碎還在逍遙。一股前所未有的狠戾沖垮了恐懼,何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地盯住正前方那頂最大的花轎,嘶啞的咆哮沖口而出,在死寂的鹽湖上炸開“來啊!不是要新郎嗎?老子跟你們走——!”
一下子,周圍死寂得嚇人,連蒸騰的熱浪似乎都凝固了一瞬。那頂最大的花轎,猩紅的轎簾,無聲地、緩緩地,向上卷起。沒有預想中的黑洞洞的轎廂,也沒有撲鼻的尸臭。轎簾之後,竟是一片流動的、粘稠的、如同水銀瀉地般的白。那不是光,是濃郁到實質的鹽晶微粒,緩緩旋轉,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驟然傳來,何首只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被凌空攝起,投向那片純粹到令人心悸的白色深淵。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間包裹了全身,仿佛跌入萬載玄冰的髓心。無數細碎尖銳的鹽晶瘋狂地往他口鼻耳竅里鑽,帶著怨毒的寒意,要將他從里到外徹底凍結、同化。意識在急速模糊,身體在失去知覺。就在徹底沉淪的剎那,一點微弱的暖意,從貼身的口袋里滲出,是母親給他的護身符,一個用湖底老鹽雕成的粗糙小像,據說是鹽湖娘娘。
這點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某種共鳴。“轟——!”無數破碎的畫面、淒厲的哭喊、絕望的嘶鳴,如同決堤的洪水,狠狠沖進何首即將凍結的腦海。
嗩吶嗚咽,鑼鼓卻敲得震天響。八個穿著嶄新卻僵硬嫁衣的年輕女子,被反綁著手腳,堵著嘴,強行塞進八頂猩紅的花轎。她們的眼楮里沒有淚,只有刻骨的恨和死寂的灰。花轎旁,一個穿著綢緞馬褂、留著八字胡的胖商人,正點頭哈腰地對一個軍官模樣的男人諂笑“…軍爺放心,都是干淨水靈的…孝敬大帥的…保準兒喜歡…”
花轎沒有抬去帥府,而是徑直抬到了干涸的鹽湖邊。胖商人吳有財(那張臉,與吳金貴有七分相似!)搓著手,小眼楮里閃著貪婪的光“…大帥說了,路上不太平…委屈幾位姑娘,就在這湖底…安息吧…你們的爹娘,都收了足量的鹽票…下輩子享福…”
絕望的掙扎被粗暴鎮壓。沉重的鹽袋,一塊塊綁在新娘們縴細的腳踝上。她們被拖出花轎,推向湖邊一個早已挖好的巨大深坑。坑底,是泛著死白色的鹽泥。“…不——!”一個新娘猛地掙開束縛,淒厲長嘯,“吳有財!你不得好死!用我們的命換你的鹽!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放過你們吳家世世代代——!”
她的詛咒如同點燃引信,其余七個新娘也爆發出最後的、撼天動地的怨毒嘶吼“做鬼也不放過你們——!”“吳家!永世不得超生——!”“鹽湖為證!此恨不消——!”
新娘們被推入深坑,冰冷的鹽泥瞬間淹沒了她們的哭喊。一鍬鍬混雜著鹽粒的沉重泥土無情落下,將八條鮮活的生命和滔天的怨恨,永遠封存在這片鹽湖之下。胖商人吳有財站在坑邊,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對旁邊監工的軍官諂媚道“…干淨了…軍爺,您看那鹽礦開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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