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間郡。
韓縣城外。
宋軍慘無人道的劫掠,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那些烈火跟刀兵的痕跡,還深深的刻在這座凋零的小城中。
曾經繁華的河間韓縣,接連遭遇高句麗、楚軍、宋軍,三度搜刮後,
如今已經是一個殘垣斷壁,夯土牆垮塌的縣城了。
可即使這樣的地方,也是幾百步外,清河郡災民夢寐以求的。
千兒是個流民。
她從沒穿過好的衣裳,在她的世界里,冬天比夏天難,
因為最冷的時候,她要躲在父親挖的洞子里,不能出去,外面會冷死人。
她出生在清河郡一個小山溝子里,
從小就听母親說,清河郡城的路是青磚鋪好的,比家里的泥巴強。
清河郡的街道店鋪,隨便一間,就比里長的大院子更值錢。
里長的大院子,圍牆很高,至少千兒是這麼覺得。
有一次她淘氣,跟里長幾歲的傻兒子進去看過。
六間大瓦房,連養豬的屋子,都比她們家的好。
此刻,清河郡遷徙的隊伍很長。
農家些許牛車,都被同村租借,放滿了家當。
河間官道上,衣衫襤褸的人群層層疊疊。
千兒往前看不到頭,往後也看不到尾。
好像這支隊伍,就像河流一樣,在河間郡流淌。
小千兒不知道,數十萬人願意跟著趙軍北上,拖家帶口的,隊伍自然是連綿幾十里。
她此刻只知道人多,永遠也不會知曉。
圍繞著遷徙之民的戰斗,在後方已經打翻天了。
趙帝的軍隊數次出擊,將企圖攔下遷徙流民的梁軍擊退。
“嘿嘿,千兒,弄風箏呢?華春啊,快,給你媳婦遞點水,別渴著她。”
“嗯,風箏父親給的……才不是呢,華春不好看,我不要華春。”
老樹下,小千兒手里拿著一個舊風箏,埋汰方大娘的話,
剛好被身後憨厚的華春,听的清清楚楚。
方華春本來興高采烈,可隨後就蔫了吧唧,十二三歲的大孩子,哭的稀里嘩啦。
此情此景,惹的附近遷徙隊伍哄堂大笑,大人都在不停的調侃華春。
這麼小就被媳婦拿捏,以後肯定是個怕媳婦的主。
方大娘這兒子,算是白生了。
隔壁方大娘往上數幾輩,還是千兒的親戚。
她總是喜歡給千兒一些吃食,為的就是讓小千兒來她家當媳婦。
她告訴千兒,趙國皇帝是仁義之君,只有趙軍,才算是個人。
老百姓,隨波逐流。這兵荒馬亂,能不被殺,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遷徙隊伍的旁邊,總是有騎兵策馬而過。
千兒雖然還小,但她很喜歡看那些趙國騎士,
有一次,某個騎兵下河道救人,拉下了面甲。
千兒驚呆了,那個人竟然沒比華春大多少。
前方視野,出現了一座縣城。
听帶隊的趙人老爺說,這里就是韓縣。
走到此處,離目的地易州郡,還有五百余里。
千兒看見了韓縣的夯土城牆里面,有不少人探出了身子,似乎也在好奇他們。
千兒也想去夯土大屋里歇息,那些地方涼快。
可惜,她們家是流民,不能進城。
其實父親悄悄帶她去過一次郡城,
那一天,她坐在父親肩膀上,羨慕的望著郡城里的孩子,可以有好房屋住。
她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
哪怕是一間窩棚,也沒有!
“阿爸,一匹馬值多少錢啊?”
千兒整理麻繩的時候,無意間抬起頭顱,看見了遠方奔騰的騎兵,
她忽然好想策馬奔騰,因為那樣肯定很自由。
“馬這個東西,你得問方大娘,他們家以前當過軍隊的馬官。”
“嘿嘿,什麼馬官?就是那殺千刀的當過馬奴。”方大娘嘴上這麼說,臉上表情可驕傲了。
趙軍遴選流民,那個一直被她責罵沒出息的老頭,
因為會照顧馬匹,竟然被選走了。
“戰馬里,幽燕馬最便宜,一匹得十五貫上下,具體要看品相。”
“河曲馬好一點,當然,最好是北狄大馬,那馬高大神俊,吃的比人還貴。”
“西域馬就別想了,極西之地的寶馬大的可怕,一眼就能認出來,听說價值萬貫都有。”
萬貫!?
太遙遠了,千兒反而感覺不到。
可十五貫,千兒是明白的。
他們家最值錢的,就是一個能做飯的陶罐,幾十個銅板而已。
十五貫?听說母親將來嫁她出去,也就準備收十貫。
農家賤戶,流民女子,卑微的很,也就值良家女子的一半。
九月中旬,
大暑的尾巴依舊炎熱。
趙軍給流民隊伍,發了大量的藤牌,
這些藤牌很大,但卻很輕。
千兒的父親說,將來定居了,這兩塊藤牌可以做門。
流民隊伍幾戶擠在一起,他們臨時能拼出一個遮陽棚,那樣就可以在炙熱的河間郡生存。
否則,暑害來的時候,人最多就是兩三天,便會被熱毒弄死。
遷徙隊伍里,過去的里長還是里長。
在千兒小小的世界中,老里長似乎比父親有本事。
因為,趙軍官老爺,里長都能說上幾句話。
就是千兒很討厭這種人,因為里長對上面,總像個慈祥的老人。
可一轉頭,對他們卻總是凶巴巴的。
仿佛那個和善的老人,只是千兒的幻覺。
發食物的時候,里長家總是拿的最多。
千兒他們家因為有方大娘丈夫的原因,里長從不克扣。
但是,村尾幾家,尤其是外村來的張寡婦,里長就總是欺負人家。
有時候,千兒問母親為什麼。母親只是要她別多管閑事,顧好自己就行。
千兒雖然是流民女子,
但她總對清河郡城充滿幻想。
那里的老爺們,一定比里長好。那里的生活,一定是人人都富足。
她的心思不在這里,就像此刻,手里的風箏,在天空飛翔。
華春對她很好,可她覺得,她長大了想出去看看。
河間郡一馬平川,風很大,風箏飛的很高。
就像她一樣,將來也要飛出去。
忽然,破舊的風箏因為大風,父親糊上的翅膀斷了。
風箏失去控制,徑直飛向遠方。
“我的風箏!”
風箏就像是千兒的至寶,也像是她靈魂的寄托。
因為這是她小小的人生,唯一一樣屬于自己的東西。
小千兒不顧一切,一邊收線,一邊在干泥地里奔跑。
可只顧著風箏的她,渾然沒有注意,
身後的流民一直在大聲吼叫,尤其是父母,那叫聲歇斯底里。
“轟轟隆隆隆……”
一支鋼鐵洪流,自韓縣北面而來,欲巡視流民隊伍。
剛剛轉過夯土城牆,就見遠方有一風箏飛來,
風箏盡頭,還有一個拼命奔跑的小女孩。
“左右護衛,準備弓弩,但凡靠近,格殺勿論。”
“慢著!”
西域馬,山文甲。
頭戴兜鍪,腰配寶劍。
李定機械性的接過風箏,他有些木訥的望著踏土飛濺的前方。
一時間,竟然看痴了。
一個小女孩,面目含淚,死死的盯著他手里的舊風箏。
一個母親,掙脫所有人的束縛,不要命的跑來,在十幾步外,緊緊的護住小女孩。
河間郡,烈日當頭,韓縣城外。
兩雙充滿渴望的眼楮,就這樣互相凝視著。
身邊的嘈雜似乎都已經遠去,這一刻,他們都只能看得見對方。
馬!西域馬!
西域馬大的可怕,只要看見,你就能認出來。
少年將軍,身覆粼光閃爍的寶甲,跨坐西域馬,數百鐵騎簇擁。
這一瞬間,千兒痴了。
她認為這樣的人,肯定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屋。
黃土飛濺,馬蹄清脆。
十幾名披堅執銳的家兵猛士,將千兒母女團團圍住。
這些貞貴妃的家將,哪怕看清楚了兩母女毫無威脅,
但他們卻一刻也不敢放松,因為如果定皇子死了,他們全族皆斬。
遷徙隊伍的趙官來了,千兒這一村的里長,面露哭喪。
他跪伏在泥土里,頭埋的很低,屁股翹的很高,
拼命磕頭,不停解釋,害怕沖撞了趙國貴人。
趙國軍紀森嚴,既然沒什麼大事,護衛隊長示意人群散去。
就在里長眼里全是歹毒,千兒母女心有余悸的離開時,
一道稚嫩但卻冷厲的聲音,在朱紅黑邊大旗下響起。
“站住!!”
千兒听見聲音,木訥的回頭。
下一刻,她懵了。
她看見了一個巨大的馬頭,她還注意到那匹馬的蹄子,能踩碎小石頭。
馬匹的鼻息,就在她面前。
母親緊緊抱著她,可馬上的少年貴人似乎沒有敵意。
一支破舊的風箏,出現在了千兒面前。
“你的風箏拿好!”
河間府,
韓縣外。
烈日當頭,甲光閃爍。
千兒懷揣著風箏,怔怔的望著遠方大旗下的那個小孩,
那里似乎有她向往的一切。
可就在流民之女漸漸遠離時,
小千兒沒有發現。
鐵甲騎兵簇擁的小孩,痴痴的望著千兒母女,他的目光中全是憧憬。
某一刻,三皇子李定委屈的抽泣了起來,
他緊緊握住手中華貴的寶劍,詢問身邊的家將道,
“為什麼別人的母親,會不要命的保護孩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