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官人,求求你,救救咱弟弟,我盧牛草願給您當牛做馬,割一輩子魚草。”
“走開,快走開!別擋道……再擋這小子就死定了。”
文城郡雖然比鄰黃河,但境內群山起伏,道路不通,乃窮困之郡。
盧牛草家里沒有田地,打小山溝子的員外盧家,就是他的天。
母親是盧家的奴僕,父親是盧家的佃戶,他們兄弟自是大山農人。
趙國主有令,草原賊子屢屢犯邊,中原族人當報血仇,踏上男兒北征之路。
盧家三子盧岳說了,這次他要遵趙王令,攻打異族,建功立業。
只要跟著來,就有米兩袋,麥餅十塊,受傷有賞銀,戰死有撫恤。
可他們跟著艱難行軍,跟著鋪天蓋地的大部隊上山,跟著受傷後,
那該死的盧岳不認賬,還把受傷的盧家兵全部趕出軍營。
茫茫雪域,盧家子一邊委屈的哭泣,一邊跟著人群隨波逐流。
有些老兵卒說,前面趙國郡兵有一個傷營,
雖說是給郡兵老爺用的,但那些個監官,都是娃子,蠢得很。
很多人混一混,就進去了。
死馬當活馬醫,盧牛草也上路了。
他目之所及,陰山宛如天壑,連在大漠之北。
趙國的兵營,巍峨無比,從西到東,一路十幾里。
盧牛草咬牙背著弟弟,心情忐忑,跟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傷兵,
在那些鐵甲長刀的精騎指引下,慢慢看到了牧馬河傷兵營。
這里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兵卒進進出出,哀嚎聲、慘叫聲,不絕于耳。
門口的兵卒果然是個蠢人,連郡兵和民兵的軍牌都分不清。
盧牛草的膀子被火燒的厲害,有不少紅疹,
可這會,山溝子里的佃農之子,沒心情管自己。
他眼淚汪汪,看著瘦弱的弟弟,被幾個滿手是血的兵卒,抬進了營地,
娘出門的時候要他照顧弟弟,可阿弟如此,當大哥的心里在滴血。
幸好河原會盟的時候,軍中還發了塊軍牌,
不然盧家兄弟連混,都不知道怎麼混,
這天氣,要是沒營地,肯定要死在冰天雪地里。
寒風呼嘯,北塞的大風,吹得趙國旗幟,獵獵作響。
三月中旬,陰山腳下,滴水成冰。
盧牛草雖然長年干活,體魄不俗,
可方才那個熱頭一下去,不禁感覺有些冷。
他跺腳哈氣,縮了縮身子,四周是忙碌的戎衣兵卒,男的女的都有,
營門口時不時一陣雞飛狗跳,不停有哀嚎的傷兵,被各部隊急急忙忙的送來。
只是看著這些人,盧牛草有點擔心,
人家都是甲冑分明,一看就是郡兵老爺,他們這些賤民佃戶,趙王會不會給治?
他雙手合十祈禱,要是趙王老爺救他弟弟,今後他盧牛草的命,就是趙王的了。
忽然,雪原上,飄來一陣香味。
漫無目的踱步的盧牛草,咽了咽口水,
他看見前方有個熱氣騰騰的棚子,那里在發蒸餅跟羊湯。
白花花的蒸餅?還特麼羊湯?!
這麼好的吃食,肯定是給郡兵老爺的,
人家收留就已經夠意思了,哪還有臉蹭東西吃。
可猶豫片刻後,饑餓還是戰勝了理智,
盧牛草盡可能裝的凶狠點,跟著稀稀碎碎的兵卒,排起了隊來。
要說還得是農家漢子機靈,盧牛草一來,就跟前面腦袋開瓢的兵卒打成了一片。
腦袋綁個大包的兵卒,還以為遇到了知己,一股腦的說些有的沒的。
“哎呀,盧兄弟是不知道,你們還算好。要是趕上撞城,你們兄弟連收尸都省了,直接火化。”
“撞城這麼凶險?”
“可不咋的,”腦袋歪斜的兵卒還沒開口,盧牛草身後,一個長臉、吊著手臂的兵就皺眉搭腔了,
“那是頂城撞,幾千人拉樁,幾百人推車,突厥人火油從上面灌下來……哎,尸骨無存啊。”
玉璧城的凶險,盧牛草是經歷過的,這場面想想都寒毛豎起。
听著這些戰場八卦,盧牛草想到了一個問題,“哥,趙軍撞下來沒有?”
“撞個屁。咱們前面撞,突厥人就在城後面堆沙袋。”
“夜晚咱們一走,突厥人就在前面堆土澆水,第二天一早就是冰城。”
這一刻,北風雖寒,但好像比不過戰場的冰冷。
玉璧城大坡,盧牛草跟著千軍萬馬沖過,
原以為爬雲梯苦,現在看來,爬雲梯還是個輕松活啊。
食棚前都是傷兵,他們奇形怪狀、吊手吊腿,應有盡有。
隊伍緩緩向前,終于輪到盧牛草了。
他壓住興奮,盡可能學前面兵卒的口氣,打著官腔道,“羊湯一份,給咱舀點羊肉,蒸餅兩張,放點醋。”
打湯的兵卒,一看就是雛,身材雖然高大,但年紀肯定小。
他疑惑的看了看魁梧的盧牛草,被後者瞪了兩眼,就慫的不敢說話了。
熱騰騰的蒸餅,放了一點醋,兩折之後,放到了陶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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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褐色的陶碗,是一份浮著羊肉的羊湯。
聞著陣陣香味,盧牛草的手都有些顫抖了,
這輩子二十幾年,吃的都是樹葉糊糊、麥糠黑粥。
這麼精細的糧食,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
他趕緊找了個角落蹲下,自帶社交牛逼癥的他,還跟身旁招呼了幾句。
兄弟,打哪來的?咱太原過來的,刀盾手……厲害著呢。
盧家佃戶之子,拿起蒸餅,就要往口里送,
可他吃了兩次都沒吃下去,舍不得啊!
就在盧牛草如此激動的時候,不和諧的事發生了。
傷兵營的大門口,進來了幾十個披堅執銳的兵卒,
打頭一人身覆朱紅玄文袍,腰間掛著一柄名貴的劍。
他身後還跟著個男官,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特殊癖好。
此人真不是個東西,一進來就大吼大叫,
說什麼麻服散怎麼可能不夠?為什麼那些截肢、縫補的兵員不用?
沒過多久,亂糟糟的傷營里,
來了一個身著大裘衣的老頭,他大聲責罵那華貴的公子哥敗家。
說什麼必須給主力儲備,這些各地兵馬,救他們都是活菩薩了,還給那麼好的東西。
這傷營里,那個英俊的公子哥似乎沒什麼面子,
鬧騰的厲害,散的也快。
可就在盧牛草還端著盤子,看著熱鬧,準備吃蒸餅時,
那個敗家公子哥,竟然從他身前走過,去了食棚,找那大小孩麻煩。
這個英俊的小白臉真是可惡,他在拿起一塊蒸餅,撕下一角,嘗了嘗之後,沒找到問題還不算。
竟然粗暴的攪動羊湯,看見浮肉之後,似乎是實在沒茬可找了,
他竟然責罵小趙兵,為什麼沒有油食,寒冬要吃油的?
我尼瑪個蛋?這是哪來的狗官!
此情此景,盧牛草再也忍不了了,
他顧不上吃,聲如洪鐘,反擊惡霸,打抱不平,
“你哪來的狗賊?竟敢在趙軍營地作威作福,這是趙國,行的是趙法。這蒸餅羊湯,弟兄們稀罕的很,莫要找茬!”
食棚前,隨著盧牛草帶頭,立刻引起轟動,響起陣陣喧囂,
十幾個歪瓜裂棗的兵卒,也義憤填膺的呵斥周雲,做人要良心,否則他們也是敢玩命的。
夏蟲不可語冰!
食棚前,趙王星目閃過異色,對身後秦寄,嚴肅道,
“記一下,第四傷營要補充糧食了。”
可這會秦寄很奇怪,一向對周雲命令,從無質疑的大將,
今日首次,行趙禮後,皺眉道,
“趙王,現在這些宗族明面說您仁義,暗地里都叫武川人傻子、鄉下土鱉呢!”
“咱們給宗族發的糧草物資,大部分都被貪墨了。如今還養這些傷兵,趙王,咱們不是冤大頭啊。”
周雲這種行為,在秦寄看來,簡直是虧到姥姥家了。
河原會盟之後,趙國進攻玉璧城之戰,各軍的糧草、肉食,基本都是趙國提供。
按理說,趙國本就富裕,又搶奪了鐵力可汗的巨額物資,提供糧草也不是問題。
可這些各郡地主權貴,真不是東西。
趙軍提供的優質糧食肉食,幾乎全都被扣了下來,他們麾下兵卒繼續吃糠喝稀。
在得知趙軍有傷營,他們還拋棄傷兵,讓趙人給他們養。
這些門閥權貴算盤可打的好,傷兵有家有室,傷好之後,肯定又是回本族。
營地里,尤其是前線營地。
到處在傳言,趙人傻,趙人蠢,趙人只會拿刀子。
過去趙王還能勸住武川嫡系,嚴格執行後勤救援的標準。
但現在,連劉庶、駝爺都忍不了了,他們覺得宗族將領把他們當憨子,
趙王行宮里,他們多次激烈反對周雲,甚至發生數次爭吵。
可趙國之地,趙王一言而定,
故在糧食、傷兵安置等事情上,一切照舊。
但有些事情不滿,多多少少會有表現,
傷營削減了麻服散,輔兵營削減了吃食,後營也降低了住所的規格。
總之,趙國雄兵赫赫,卻被當冤大頭,各後勤部門,都是有情緒的。
食棚前,趙王周雲眼神冷厲,拍拍秦寄的肩膀,無奈道,“本王心中有數,你記就行了。”
“拿了本王的,遲早要吐出來。各族不懂,不出銀錢的東西,才是最貴的。”
數里之外,玉璧城下吶喊震天。
那一聲聲宛如天雷般的撞擊之音,能傳播到大地的盡頭。
瀚海之上,陰山屹立,
牧馬河附近,雪原人流涌動,趙軍後方,數萬兵卒都在忙著安置傷員。
食棚前,趙王周雲笑了笑,對著魁梧的漢子道,“你小子,膽倒是挺肥。”
說完這句,周雲眼神一冷,指著盧牛草,對營地怒喝道,
“醫官,醫官。眼楮瞎了,這里有個傷員,趕快治他肩膀。”
趙王有令,傷營兵卒自是連滾帶爬的跑來。
他們一個勁的點頭哈腰,說方才太忙了,這孫子一走開就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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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肯定找不到啊,誰能想到盧牛草躲在吃飯的隊伍里。
此刻,盧牛草心急如焚,他都還沒來的及吃上一口精糧,就要被這個混蛋迫害了?
好歹讓他當個飽死鬼啊!
大雪原,
傷營。
幾個兵卒不由分說,拿走他的吃食,架起盧牛草就走。
還別說,身材魁梧的盧家溝子佃戶,好幾個人都拉不住。
此子眼神凶狠,一路口吐芬芳。
“小白臉,咱跟你沒完。”
“混蛋,老子盧牛草,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大漠的烈風,吹過戈壁,吹過陰山,
吹散了多少古老的傳說。
胡楊木,馬頭琴,奏起了草原民族,悠揚的歌謠。
玉璧城,這是一座得天獨厚的大平頂山。
跟羅浮山一樣,它的山頂廣闊平整,是最好的建城之地。
巍峨的雪山上,鐵力可汗的金帳,顯得鶴立雞群。
這座佔地龐大,鋪滿了白羊皮的昔日聖地,如今只剩下了空殼。
曾輝煌無比的草原帝國,只有一座最後的孤城廢墟了。
可在這華麗的廢墟之上,一只草原金蝴蝶,正在翩翩起舞。
金真公主臉上涂著血痕,在至親族人面前,
隨著胡琴的激昂節拍,雙手宛如雄鷹的羽翼,
透著草原獨有的美麗節拍,好似一只金鷹,展翅翱翔。
“咚咚咚咚……”
手鼓的悶響忽然加入,將金真的舞蹈推向高潮。
一個雄壯的俊朗男子,只穿了一件草原裘衣,
臉上的刀疤,胸口如鋼鐵一樣的肌肉,在述說著此人的勇武。
南王城楊豪,他笑容滿面的拍打樂曲,目光熱烈的看著翩翩起舞的金真,
那目光里全是眷戀。
就像金真十歲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他一樣,堅定的選擇了這位孤僻的少將軍。
如今,他們是一對亡命鴛鴦。
是的,亡命。
金帳行宮里,載歌載舞,殺羊烤肉,
這一刻,數百族人沒有尊卑,沒有首領,沒有奴隸,只有一群勒爾渾的族人。
突厥王妃有節奏的揮手鼓掌,
在她身旁,是一位須發潔白的老人,他也在享受著最後的時光。
郭傾之也許不如霍長真、蕭成章那樣驚才絕艷,可他也是知兵之人。
雖然玉璧城防守的很好,但郭傾之判斷,最多也就是明天的事了。
趙軍太過龐大,他們的後勤太強,糧草太多。
趙王給龍驤軍的資本太豐厚了,足夠劉忠武隨意揮霍。
盡管頭破血流,最終,趙國還是能攻破玉璧城,
一切都是徒勞,突厥人依舊守不住。
可玉璧城之戰,
老邁的郭傾之為自己感到驕傲,
為金真感到驕傲,為勒爾渾部感到驕傲。
柔然鍛奴起家的突厥先祖,正是靠著這股血性,才成為了草原霸主。
金真的行為,在告訴大草原,趙軍也是血肉之軀,並非無敵。
鈴鐺有節奏的響動,金真公主在楊豪的陪同下,端來一份烤好的羊頭,
她用最尊貴的禮儀,感謝這位草原上的長者,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幫助她。
郭傾之接過羊頭,自嘲的笑了笑,“可惜了,金真首領,老夫不如周雲厲害,不能逆天改命。”
“郭先生,您是草原上最偉大的智者,金真能得到您的信賴,是白狼神最好的禮物。”
“哈哈哈!”郭傾之笑了,笑的灑脫。
“您父親當年也是這麼騙老夫的,你們父女啊,都一個德性。”
說完這句,郭傾之看了看楊豪,眼里閃過遺憾,
這個雄壯的少年,其實不用死的,
他有南王城族人為後盾,投降周雲,也能成為一方大將。
可這個黃河邊上的少年,選擇了他的愛人金真,
攻城前夜,他孤身踏上了玉璧城頭,將自己送到了必死的路上。
“今天才十五,可惜了,要是能等到二十幾日就好了。”
聞言,白狼坐榻上,南王城少將軍並不在意,反而耐心切著羊肉,
某一刻,楊豪一邊嚼碎軟羊骨,一邊眼里閃過精光道,
“明日就該死了,咱得跟一個人,做個了斷。”
“畢竟西軍打了兩年,一直沒分勝負,豪想跟他決個高低,哈哈哈!!”
金帳里,神將楊豪悲鳴的笑聲,
引得阿史那慶、阿史那思摩等少年將領崇拜不已。
這些將領,在玉璧城戰場,展現了非凡的才華,
可惜,太晚了,突厥國已經亡了,一切都沒了。
不到片刻,金帳的鼓聲再次響起,
悠揚的馬頭琴音,帶著僅存的勒爾渾部,
在冰天雪地的陰山上,享受生命最後的時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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