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留在了盛夏,
而那女子,留在僧人的心尖。
那年科舉奪魁,洛陽十里花燈。
僧人又見到了那個女子。
安福宮前,女子在看燈海,而僧人在龍台上看女子。
皇帝華蓋,滿座千嬌,也比不過女子的一個眼眸。
數年洛陽大街小巷,僧人無數次跟女子車馬交錯,可俊俏的僧人怯懦到,連眼都不敢抬。
風鈴來,風鈴去,
佛檐的風鈴辭去了春風,時光走的太匆匆。
轉眼七八年,女子離開洛陽,去北疆那天。
僧人策馬,一路跟隨,他想將誦念了三千佛經的平安福,送給女子。
可他們的距離只有十步,但卻像隔了一座銀河。
陸長生抬頭仰望,那女子在瑤池之上。
洛陽城北,
蜀王府。
梅園進來了。
是聖武皇帝來了,有楚帝在,就沒有進不去的地方。
可俊秀的僧人,只看了一眼狼藉的梅園,
他幾乎眼前一黑,踉蹌幾步,栽倒在泥地。
陸長生瘋狂了,他不顧僧袍被劃壞,不顧被梅樹摟倒,連滾帶爬,狂奔去琵琶宴台。
那里橫七豎八,躺了無數尸體,
在那些尸體之上,有一個絕美的女子,脖頸的鮮血,染紅了她的玉臂。
鮮血流過麻石縫隙,跟女卒們的血液,融在了一起。
成瑩公主臉色蒼白,她生前緊緊摟著的包袱,也掉在了地上。
包袱開了,陸長生看見,里面全是用舊的衣物。
有褪色的武川戎衣,有打著補丁的襪子,還有一個老土的金鐲。
一樣都沒有丟,成瑩為趙王洗過的每一個物件,她都好好珍藏著。
文工團的成瑩,才是活著的成瑩。
她好像在北疆做了一個夢,小心翼翼的靠近,小心翼翼的看著趙王,
可她一步也不敢往前走,她害怕周雲的眼楮,那雙眼楮可以輕易的殺死她。
她從來沒有遇過這種男子,像擎天大柱一樣,守護他的臣民。像她的哥哥一樣,寵著她這個無理的女人,
她可上戰場,可以管理軍務,甚至可以做她想做的一切。
她手里握住的武川短劍,就是周雲送給她防身的。
可這把制式兵器,現在卻要了她的命。
蜀王府,
梅園宴台。
俊秀的僧人法袍拖在石板上,
見到成瑩死亡的這一刻,
陸長生也死了,
他再也沒有了俗世中的一切。
皇帝、王爺、所有公卿貴冑,人間權勢,在他眼里都死了。
俊秀僧人聲淚俱下,他痛苦的摟著香消玉殞的成瑩公主,不住的哀嚎,
為什麼她連活著都不行?
楚趙相爭,雄圖霸業,關她什麼事?為什麼受傷的是她?
她明明為楚趙兩國都立了大功,為什麼死的是她!
皇城司龍令者陸大人情緒崩潰,哭嚎哀怨,這種場面太丟臉了。
梅園里,聖武皇帝站在他十步外,
長嘆一聲,隨後輕輕揮手,示意所有禁軍遠離。
帝王有令,軍卒自是奉命而行。
一陣嘈雜的腳步後,梅園數百雄兵,踏步離去。
只是這些人中,有不少是北疆將官,
他們听過文公團統領,武川破哲哲大王的戲曲,
見過野狐灘上,翩若驚鴻的仙子。
護龍司、皇城司欺辱到了女子頭上,這似乎越過了他們的底線。
此刻,滔天怒火在燃燒,不少將官的殺意已經掩蓋不住了。
這件事,宗人府交待不了,必然是過不去的。
蜀王府,庭院幽深。
梅園里,寒風吹拂了皇帝的龍帶,
項濟選擇背對陸長生,皇帝似乎不想看到,這些淒涼的場景。
某一刻,項濟還沒開口,
陸長生笑了,笑的猙獰,他冷哼道。
“你可以救她,為什麼來晚了?”
“你明明知道,她天生貴冑,不可能去大恩寺牢房。”
“項濟!你為什麼不救她,為什麼!”
直呼皇帝之名!
面對文魁郎的失態,皇帝身後,崔浩、江祿兩人怒不可遏,
但聖武皇帝君揮手示意,他們自是不敢有動作。
項濟沒有計較陸長生的話,只是仰頭嘆息,口含天憲道,
“萬事皆有定數,一切因果不由人。”
“朕沒有攔著成瑩逃跑,朕甚至並不關心這件事。”
“哈哈哈!!”俊秀的文魁郎笑了,他指著項濟,笑的撕心裂肺。
“你騙別人去吧!你怎麼可能騙的了我?”
如此侮辱皇帝,遠方禁軍再也看不下去了,
鏘鏘的拔刀聲一片,可他們剛想動,卻看見了皇帝升起了右手。
陸長生開口了,後面的事,肯定誰听誰死,
太近了,連裝不知道都不行。皇帝可不想殺自己的禁軍親信。
陸長生木訥的摟著成瑩的尸體,
陌上才子,翩翩文魁郎的風采,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頹廢的僧人,他淚流滿面,咬牙盯著聖武皇帝,絕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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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要她死!是你要害死她。”
“你知道,她膽子小,不敢靠近趙王,害怕痛苦。”
“其實,她早就死了,在十五歲的時候就死了。只是趙王在的時候,她能活一會,為什麼就不能讓她去趙國?”
小院長風,
吹拂了天下至高的五爪金龍袍,
項濟默默低頭,面對陸長生的責罵,他並沒有否定。
當年玄武門同生共死,蜀王府有地道出城,
身為秦王,怎麼可能不知道。
只要他第一時間來到蜀王府,封閉這條地道,成瑩再不會跟這件事有瓜葛。
憑她在建安軍心中的地位,不管男人們斗成什麼樣,她都能好好活著。
但聖武皇帝什麼都沒做,項濟選擇無視,導致成瑩公主的悲劇發生。
梅園宴台,屋前石板。
陸長生目光漸漸呆愣,他痴笑著撕下白色的佛衣,給成瑩公主包好了脖頸。
他用干淨的手布,小心翼翼的擦掉成瑩臉上的血跡,面帶心疼的道。
“她身在皇家,自幼聰慧,宗族告訴她,項楚愛民如子,抵抗外族,護天下安寧。”
“可項氏對她太殘忍,她都還沒長大,就遭了災難,所見所聞,皆是魑魅魍魎之輩!”
“直到看見舍身救她的七哥,看見為國而戰的周雲,她活了,她這才相信聖賢書上都是真的。”
說到這里,俊秀僧人憤怒抬頭,
他冷視挺拔如松的聖武皇帝,吼叫道。
“皇城司早有密報,沒有她拉住李娘子擔保!武川鎮那次,你已經過不去了。”
“所以呢!朕應該感到榮幸嗎?”陸長生的話,觸犯了皇家逆鱗,激怒了聖武皇帝。
一個皇帝的命,需要他人放過,那是多大的可悲。
一個皇帝的命,掌握在別人手里,他還是皇帝嗎?
項濟轉身踱步,居高臨下,龍眼冷視卑微的螻蟻,披靡天下道。
“周雲就是朕放走的,目前來看,周雲活著比死了好。”
“沒有他回趙地,朕害怕鐵力可汗吞下並州,突厥才是楚國的大敵。”
“朕只是趁著他走,做點文章,讓項楚宗族知道,朕能隨時滅了他們。”
項槐敢來找成瑩,無論成瑩出不出事,
只要軍中有人煽風,那建安軍積郁已久的怒火,就會瘋狂宣泄。
天下雄兵,豈是浪得虛名。
宗人府怎麼可能是這些虎狼的對手,到時候殺的殺,砍的砍,皇帝再出來當和事佬。
兩邊施恩,兩邊得利,一石二鳥。
王府梅園,尸痕遍地。
見聖武皇帝終于不裝了,陸長生搖頭譏笑,
他輕蔑的說,“你就不怕周雲奪你江山,為了這個,你背叛自己,殺害多少兄弟,丟了不可惜嗎?”
一道帶著無上威壓的冷笑,在梅園里響起。
那笑聲霸道無比,聖武皇帝龍眼閃過精光,
宛如天上人物,藐視四方道。
“趙國貧瘠,民不過百萬,潛力弱小。周雲還有妻族之禍,內中派系林立。”
“朕是皇帝,他是趙王,佔正統大義。兩國主力同宗同源,他拿什麼擊敗朕?”
過多的爭論,對頂尖人物來說,毫無作用。
蜀王府,
大恩寺的僧人來了。
他們抬來了一具雕刻佛陀的檀木棺材,這具棺材飽受香火,能讓成瑩來世帶著功德出生。
陸長生將成瑩的包袱放進去,把金鐲小心的放到她手里。
俊秀僧人虔誠誦經,為成瑩做超度法事。
生命的最後一刻,陸長生再不懼怕,他大膽的說出十年來的秘密。
遺憾的是,成瑩公主再也听不到了。
情之一物,不知所起,不知所謂。
聖武皇帝冷漠的看著陸長生,開口道,“她都死了,你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當年聖昌皇帝為了籠絡文魁郎,是舍得公主的。
可陸長生拒絕了,他不想逼迫成瑩。
佛陀棺木前,陸長生笑了,苦澀的道。
“小僧如何忍心,讓蜀王兒媳,跟當朝文魁私通,成為千夫所指之人?”
“何況,陸某配不上她,陸某只是個書生,百無一用的卑微書生。”
陸長生少年多災,歷經坎坷,那種自卑,深入骨髓。
聖武皇帝面前,
陸長生蓋好了成瑩的手,癲狂的笑了,
他面目冷獰,緩緩拿起了成瑩那把武川短劍,
了無牽掛的嘆息道,“像小僧這樣的無用之人,早就該死了。”
“項氏知遇之恩,長生這就還給你們。”
“沒有成瑩的世界,小僧一刻也不想留。”
蜀王府,
梅園小屋前。
雜亂的兵卒腳步聲中,一把武川短劍,殺死了兩個楚人。
禁軍急匆匆的趕來,剛剛陸長生拔劍,嚇死了他們。
幸好是自殺,這要殺聖武皇帝。
作為皇家親衛禁軍,今日失職,好一點自己死,差一點就是全家問斬。
幾十個甲士簇擁在前方,聖武皇帝推開了人群,
他望著癱軟在地,鮮血淋灕的俊秀僧人,自嘲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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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濟剛毅的臉上,重新帶著一股昔日的木訥,
他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無可奈何。
“活著不好嗎?真是蠢人!”
聖昌九年,
洛陽城,安豐坊,天青街。
陸父遭難,母親入帝都斡旋,雙雙死于非命。
同來的陸家族人,感嘆者多,真心幫助者少,更有甚者,盯上了陸家那幾畝薄田。
他們見到長街柳樹下,那個賣身葬父的瘦弱男子,
一個個嫌棄的蔑視,十幾個同村嘀嘀咕咕,覺得丟了他們陸家的臉面。
“這陸秀才真是不孝順,父母已死,還讓他們暴尸街頭。”
“就是,從小就沒用,還去讀書?不務正業,像我家阿大,耕地二十畝,香火都三個了。”
宗族里,陸長生的同窗不服,開口反駁,“陸秀才可是縣里第一,人家厲害著呢。”
可同窗的話,不但幫不了,反而宗族里親戚連他也一起罵。
“有用嘛?連葬父母的錢都出不起,不是廢物是什麼?”
“秀兒,離這兩個人遠點,身為庶民,竟白日做夢,那貴族老爺,也是你們能想的,也不看看什麼賤種。”
……
柳樹下,瘦弱的男子每一句都听的清。
宗族的冷言冷語,就像尖刀,刺的他心頭滴血。
可他反駁不了,一個有才華的廢物,跟一個廢物,有什麼區別?
就算三更燈火,勤奮苦讀,但那些名額早就定好了,根本不需要考。
身負大才又如何?現實就是,年年落榜,他連個農夫都比不上。
青石街頭,來了一輛華貴的馬車。
那是瘦弱少年的噩夢!
陸長生曾經無數次的幻想,他登臨文魁的那天,出現在這個少年時代,幫助過他的女子面前。
可沒想到,再見的時候,他宛如下水渠的老鼠,連頭都不敢抬。
兩袋銀錢砸在地上,砸垮了這個瘦弱男子最後的尊嚴。
這一瞬間,
那個卑微的書生,已經永遠的跪在了老柳樹下。
就算他幾年後,登頂文魁,
號稱陰陽大聖,指點江山。
但那天!
他就是同族眼里的廢物,不切實際的傻子。
十里八鄉媒婆紅娘嗤之以鼻的對象,
是以過來人的眼光,警告雲英未嫁的女子,千萬別踫的腳不落地之人,
是一個庶民,卻要讀書登閣的妄想?
是洛陽門閥權貴眼里,不懂事的小書生,以為有點本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籍之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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