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8年6月19日。
這是豐生辰28歲生辰。
他站在等身鏡子前,食指與拇指捏住領帶結,往上推了推,布料摩擦發出細微的沙響。
腕處露出半寸潔白的襯衫,暗色袖扣在晨曦下泛著冷光。
肩線利落,褲管筆直,鞋尖 亮。
最後手指輕輕拂過西裝領口,撫平不存在的褶皺。
28歲,本是一個男子最美好的年歲。
豐生辰容顏未老,卻暮氣沉沉,兩只漂亮的眼楮如死水一般。
後來,果真如子楚所言。
新的卵子庫成立後,不斷有新的更強一代降生。
曾經扣在豐生辰頭上「最強一代」的稱號就成了許多人在背後嘲諷豐生辰的由頭。
之所以「在背後」,是因為豐生辰就算失去了「最強一代」的名頭,他依然是國家特殊安全局的底牌,沒人敢正面與之爭鋒。
這些卻不是讓豐生辰活得老氣橫生的原因。
這世間在變好。
可是再好,也沒有子楚。
沒有子楚,他在這世間就是孤家寡人。
國家特殊安全局高層曾因為豐生辰特別召開會議。
緣由是豐生辰喜歡子楚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豐生辰在子楚死後昏死躺了三個月才醒,醒來第一句話便是︰“我得盡快完成我的責任,然後去找子楚啊。”
豐生辰會對子楚動情,實在是讓所有人費解。
早在1937年那一代開始,情愛之心就幾乎在國家特殊安全局成員之間絕跡。
不該生情的人生了情。
這是技術次品。
既然是次品,就該回爐再造。
特別會議的主要議題便是︰該不該將豐生辰送上手術台。
最後會議得出了結論。
既然子楚已經死了,不會再造成不良影響,就當豐生辰是個異類,存在就存在了。
原版的豐生辰就此存活了下來。
豐生辰其實對這件事沒什麼想法。
其實,這世間,再沒有人,沒有事,可以牽動他的心。
只是有些責任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得不前行。
最近,連城風雨。
天幕灰沉沉壓下來,雨絲垂掛,有風時,密密斜織。
雨帳下,墓碑林立。
它們像一排排遭不住歲月啃噬的牙齒,寂落地咬住陰郁的地面。
雨水順著碑石蜿蜒而下,泡濕青苔下模糊的姓名。
那些字,像一只只眼楮。
那些雨水,像一股股熱淚。
各種祭花散落在墓碑前,殘落的花瓣濕透,有些與泥土混作一團。
豐生辰沒有撐傘。
身上的黑色西裝吸飽了水汽,沉甸甸墜著。
他的腿積累了新舊不少傷,行走有些蹣跚。
豐生辰在墓碑上一個個尋過去。
最後在一棵梧桐樹下找到了那個渾圓的墓碑。
因為有梧桐樹的遮蔭,墓碑沒長苔蘚,也沒被雨泡濕。
墓碑上只寫著幾個字︰
「子楚之墓」。
字跡清晰可辨。
墓碑前,堆滿鮮花,層層疊疊,淹沒了整個墓碑的基座。
新鮮的百合,黃白的香菊,素色的玫瑰……一束挨著一束,花瓣上沾了些許飛濺的雨滴,包扎的緞帶在風中輕輕顫動。
豐生辰盯著墓碑上的字。
這個墳其實與子楚沒多大關系。
因為土里埋的,既不是子楚的骨灰也不是子楚的衣冠或者其他用物。
此舉是為了預防子楚相關之物遭到別有用心之人的挖掘、利用然後衍生諸多麻煩。
唯一與子楚有關的,就是墓碑上的姓名了。
子楚這樣的歸宿,幾乎是所有國家特殊安全局成員的歸宿。
墓碑前的花,或許就是這麼來的。
同類相惜。
這麼多花里,卻沒有一束是豐生辰送的。
這還是在子楚死後,豐生辰第一次來墓園。
他說過的,完成責任,才能來找子楚。
豐生辰將基座上的鮮花全部撥到一旁,挨著墓碑坐下。
墓園里,偶見追思故人者。
其中兩人是對年輕夫婦,年輕男人將哭得不能自已的年輕女人摟進懷里,最後相攜離去。
豐生辰定定地看著他們兩手交握的身影消失在雨霧中,目光久久未收回。
他與子楚,連手都沒牽過。
唯一的肌膚相觸,便是他主動尋上去找子楚打的那一架。
至于子楚救他那次,他沒記憶,所以作不得數。
他忍不住想,若是子楚沒死,他會不會違反禁令,去找她。
與她同桌吃小龍蝦。
與她牽手壓街。
像普通男女那樣約會。
豐生辰一坐就是暮色將昏。
最後他拿出刻刀, 嚓 嚓在「子楚之墓」旁雕了幾個字。
「亦是豐生辰之墓」。
豐生辰摩挲著墓碑上的字,低聲喃吟︰
“生難同衾影,死未共墳塵。
唯鐫雙姓字,風雨對黃昏。”
“子楚,天若有眼,我們下輩子見。”
他就此離開。
豐生辰將要執行一樁任務。
從接到任務時他便有預感。
此行,有去無回。
是任務確實棘手,還是自己心存死志,他已經無法分辨。
他現在已經不需要畫子楚的畫像了。
因為,他只要一閉眼,夢里都是子楚的樣子。
2058年6月25日。
端午節。
豐生辰與目標人物墜落大海。
確認對方鮮血翻涌迅速下沉絕無生機後,他才松開自己手里的刀。
海面在頭頂搖曳,陽光透過水波折射成破碎的金色光斑。
氣泡從唇邊逃逸,意識開始渙散。
記憶的碎片在眼前閃回。
子楚安靜地蹲在小區小花園里,手里捧了一些貓糧,專注地喂著流浪貓。
夕陽給她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與記憶不同的是,她突然抬起頭,朝他看來。
子楚沖他笑了。
那笑容像淋了春雨的梨花,忽然綻放。
眉眼彎彎,嘴角微翹。
似新月棲在柳梢,小船泊于春水。
豐生辰突然害怕。
若沒有下輩子,怎麼辦?
若他與她,再也遇不上,怎麼辦?
子楚的笑臉,突然如琉璃般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衣著打扮十分古怪的人物。
他長發如霜似雪,璨袍高冠。
此人置身水里,發卻未濡濕沉墜,反而絲絲縷縷舒卷飄拂,衣帶翩躚如清風撩撥。
“你想見她嗎?”
男人的聲音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每個音節都裹挾著浩瀚的回響。
“想。”
豐生辰道。
“那就把你的命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