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慕予和王尋先後落入桃花林。
桃樹的黃葉子差不多全掉光了,僅剩下伶仃幾片掛在不高不低的枝頭,東南西北亂擺晃,估計也掛不了多久。
“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雲溪山?”王尋驚喜萬分,“你是不是也打听過我?”
子慕予來到一座新墓前,放下酒。
王尋見了,奇道︰“噫?這里怎麼會有墳?我師父都不讓別人把尸骨埋在雲溪山,說雲溪山風水差,護佑不了子孫後代。”
“我埋的。”子慕予道。
王尋狠狠一愣,緩聲問︰“埋的誰?”
他猜著可能是子慕予的好友或者其他什麼人死在了此處,心已生同情,想著等會該怎麼安慰才好。
子慕予回身,靜靜地看著王尋︰“是你師父。”
王尋神色一滯,臉色有些不自然地抽了抽︰“你說什麼?”
“我說,這里埋的是你的師父。”子慕予道。
“子慕予,就算你怪我,也不該開這種玩笑啊。我昨晚才見過我師父,”王尋扯著不太自然的笑,指著不遠處的桃花寺,“我師父就在那里,我帶你去見他。”說著就要拉子慕予。
子慕予隨他拉著,穿過起伏的山坡,衣擺沾上許多干枯的草葉,走到了桃花寺前。
王尋放開子慕予,伸手拿起那個掛在門上沉甸甸的銅鎖。
“怎麼回事?怎麼上鎖了?師父從來不鎖門的。”王尋道。
一節皓腕伸了過來,瑩白的掌心展開,上面是把鑰匙。
“是你師父讓我鎖的門。”
王尋眉心緩緩擰起。
他拿過鑰匙,伸進鎖孔。
「 噠」。
鎖舌彈開發出的聲響落入子慕予的耳朵,震得她太陽穴嗡嗡作響。
子慕予捂住自己的耳廓,眼底剎那茫然。
她現在能肯定,老和尚一定在這把鎖上做了什麼手腳。
她不知這手腳會對她造成怎樣的後果。
只是疑惑老和尚的用心。
王尋已經邁進寺門。
“師父,師父!師父!”
王尋的叫喊一聲比一聲大。
他將整個桃花寺翻找了一遍,自然是找不到人。
院子的鐵鍋里,還有一些魚湯殘羹,因為天氣寒冷,尚未變質。
“我不信!”王尋根本不敢看子慕予,順手撈過一把鋤頭,就往外跑。
子慕予在鋤頭準備要落在墳堆上時伸手抓住了。
“只剩下一些灰,你真要挖嗎?”她道。
“我不信。你讓我怎麼相信?昨晚他還好好的!”王尋眼中已有淚光。
子慕予退開,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王尋揮舞著鋤頭,很快就挖到了那只甕。
王尋看到那只小小的甕,愣了半晌。
“你說這就是我師父?”王尋邊說,邊搖頭,臉上非哭非笑,神情怪異。
“我說過,只剩下灰了。我可以將昨晚發生的事情告訴你,如果你願意听的話。”子慕予道。
很長一段時間。
王尋雙腿盤曲,抱著甕,腦袋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子慕予在他身邊輕聲述說。
除了老和尚叮囑過她不能告訴王尋的死亡原因,其余的子慕予都與王尋說了。
包括那輪紅得像泡血的圓月。
包括續紅塵。
包括老和尚的條件。
包括,最後她看見的紅月碎片,還有那根虛無縹緲的紅絲。
“他說,他待在先神洲膩了。只是當年撿到了你,才堅持到現在。死亡,是你師父自己的選擇。”子慕予道,“沒有人害他。”
王尋喉嚨里漸漸發出哽咽,咸苦的淚液就此決堤。
北風掠過枝椏,將最後幾片蔫葉扯落,在王尋周身飄飛縈繞,久久不去。
一股熱流從臉頰滑落。
子慕予呆呆地抬手,在眼下抹了抹。
指尖上沾著的淚珠,清晰地映出她那張淚臉。
以前,豐俊朗為父母的死亡哭泣的時候,她在一旁看著,只是嘆息幾聲。
她的情緒好像在變得越來越不穩定。
共情能力也在增強。
子慕予摸向心窩處。
它,好像不一樣了。
似乎是脫下了盔甲,露出了它最柔軟、最初始的狀態。
只是……
子慕予有些惘然地想,她原本為何無情?
她好像忘記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只是在意識海中,無論她怎麼努力,都無法抓到一鱗半爪。
“你昨晚……就在寺里的禪房?”王尋的頭埋在肩窩里。
子慕予點了點頭,應︰“是。我和豐俊朗都在。我們也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你師父什麼都沒說。”
“可是,你為何需要續紅塵?”王尋鼻腔淤塞,甕聲甕氣。
子慕予挑著可以說的解釋︰“你師父說我沒情根。”
“原來是你啊……”王尋最後說了一句子慕予不甚理解的話。
接著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你師父叫什麼名字,要立碑嗎?”子慕予問。
王尋有些茫然︰“我也不知。從小到大,我都是叫他師父。平時沒什麼人找過他,沒有誰叫過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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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了許久,子慕予問︰“你想喝酒嗎?”
王尋苦澀一笑。
原來要了這酒不是為了把酒言歡,而是為了給他慰愁續斷腸。
他伸出手。
子慕予將整壇酒遞了過去。
桃林里的風,都染上了酒氣。
王尋喝得爛醉如泥,抱著骨灰甕蜷縮成一團。
子慕予沒有陪著喝,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情況。
她將甕重新埋進土里,起墳,然後將王尋背回桃花寺。
誰知,王尋一睡就是一夜。
子慕予守了一夜。
王尋醒來時,子慕予手撐在桌子上打盹。
等王尋坐起,子慕予听見動靜,也睜了眼。
“你沒走?”王尋道。
“我答應過你師父,要照顧你。”子慕予道。
王尋臉色憔悴,眼皮有些浮腫︰“我會照顧自己。”
“那也不行。我許下的諾言,要做到。你師父我已經安葬好了,你若是要祭拜,現在就去。然後,跟我走。”子慕予道。
子慕予忽然間就想明白了。
老和尚所說的「照顧王尋一輩子」並不是重點,「成為王尋新的家人」才是。
她若是走了,王尋沒準還會像昨天那樣,孤零零地蜷睡在哪里。
無人可喚,無人可應。
這麼孤單的日子,她也過過。
不。
等等。
她自小生活在鳳凰坳,後續的記憶從未斷絕過。
她的身邊,一直有家人啊。
子慕予又有些恍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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