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明大喝一場,爛醉如泥。
甦柔將他扶到床上時,他又哭又笑。
“誰都在怪我,柳尋雙怪我,老莊怪我,現在連殿下也在怪我。甦柔,你也是怪我的吧。你們都在怪我,就我一個不是人。”子明挨到床上,緊緊攥住被子,整個人蜷縮在里頭。
甦柔眼眶浮上淚光,但她什麼話也沒說。
她知道,子明並不需要也並不真想知道她的想法。
子明在許久以前便做出了選擇,他是不會放棄的。
甦柔拿著簸籮,捏起針,繼續縫著手中的衣服,時不時,擦擦眼角。
子明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身體涼涼的。
這麼多年過去,他再一次夢見那天。
游歷無聊,天氣燥熱,他在望都縣的湖里游了一陣,游累了,便仰躺在水面上,四肢沉在水底,只有小部分胸膛、脖子和臉面露在外。
不知不覺,他竟睡著了。
恍惚間,他被人拎著衣領提了起來,拖到岸上。他尚來不及睜眼,嘴巴被扒開摳索,隨後胸口被掄了兩拳。
“哪個不眨眼的敢偷襲我?”手指捏了劍訣,猛然睜眼殺意盡顯之際,一道陰影落了下來。
接著,是溫軟濕潤的唇皮。
有人在往他嘴里吹氣。
他惱怒著將人一掌拍飛。
那人痛呼一聲,落入湖邊蘆葦處,濺起無數水珠。
那人扶著腰,撥開蘆葦,渾身狼狽爬出,邊爬邊唱︰“嚓咧!沒想到救了個中山狼,活了命便猖狂。”
他愣住,對方竟是一個小姑娘。
只是她背著光,他看得不甚分明。
“我剛才救了你,你知不知道?”小姑娘道。
“救我?我好好睡著覺,你擾我清夢作甚,還打我?”他反唇相譏。
“呃,睡覺?剛才叫你怎麼不應?”小姑娘站了起來,叉腰道。
“我又不認識你,多管閑事!”他道。
“小伙子,說話別那麼沖,干嘛,不想活到明天了嗎?”小姑娘道。
他豎起兩指,一道劍氣射了出去︰“我看不想活到明天的是你!”
小姑娘縱身躍起,如鯉魚般鑽入湖中,僅留下一句話︰“這個世界的人,都有大病!”
恍惚間,過了許多年。
他在白澤被黑螭重創,幾乎死去,他握著劍藏在角落里,打算與魔獸同歸于盡。
這時有人負劍走來,依然背著光,歪頭打量著他︰“噫?中山狼?”
听見聲音的好一陣,他才想起了此人是誰。
正是當初那位奇怪的小姑娘。
她遠遠蹲在他面前,笑得眉眼彎彎︰“你想不想活到明天?想活的話,求我啊。”
他抿嘴不語,身上血幾乎流盡,眼楮額頭盡是血塊黏膩,硬是撐著沒開口求救。
等了許久,小姑娘沒了耐心。
“真是的,面子比命還重要嗎?”小姑娘逼來,一手刀砍在他脖子上。
他沒暈。
可是他裝暈了。
他知道小姑娘這是要準備救他。
他的確還不想死。
他暈的話,小姑娘救人方便,他的臉面也過得去。
所以,小姑娘是如何將他辛辛苦苦背出白澤、如何將他安頓在客棧、如何給他處理傷口、包扎,給他熬藥、喂藥,他一切都清清楚楚。
等一切處理得差不多後,他決定「醒來」。
小姑娘就躺在他的床上,挨著邊角睡,側著身,面朝著里,他扭頭就能看見。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長相。
暖陽從紙窗漏進,給她的肌膚鍍了一層淺金,五官如藕雕,臉頰如霜雪將融之水打濕的櫻花,白中微粉,細眉微微上揚,柔和又英氣,一縷頭發從鼻梁斜落在他肩側。
團團柔發就在他觸手可及之處。
在他鬼使神差想觸踫一下手邊黑發的那刻,對方突然睜眼。
漆黑的眸光刺目不可直視。
他的手指痙攣般藏縮至掌心。
而她一個利索坐起,扭了扭睡酸的胳膊和脖子。
他這才看見,她的身上也有不少傷口。
特別是雙手,纏了不少紗布,隱約可見血跡。
“為了給你買藥,沒錢訂更好的房間了,只能住這種破房子。唉,連把椅子和多余的被子都沒有。你的傷沒大礙了,再養兩天就能自己走。”
說完她就此推門走了出去。
他以為,她這出去是要給他弄點吃的,或者給他熬藥去了,又或者只是到外面透口氣松松腿腳。
可是他眼巴巴等到天黑,都沒人回來。
她就這般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
他不知她的名字。
不知她是哪里的人。
不知何時才能再次重逢。
他氣悶之余,這個才相見兩次的人不知不覺像陣夏日輕風,吹開了他的心扉。
子明在黑夜中睜開眼。
心口又暖又痛。
每次他夢見林予安,或者想起林予安,心口都是如此,似有夏風從繁花山林吹來,溫暖得幾乎讓他熱淚盈眶,一旦想起此生無緣,遺憾便讓他陷入陣陣噬痛。
他曾經遇到一束光,等到他找到這束光時,他卻發現這束光已經回到了太陽的懷抱。
他只能臣服于太陽面前,接受陽光普照。
“我沒有做錯,我欠予安一條命。現在我的命,還不了予安,便只能還給她女兒。”子明披衣坐起。
把命還了,或許只有如此,他才能將她徹底放下。
……
……
羅浮洞大比的場地,竟設在物道湖中心。
他們原先設置好了機關,無大比時,高台沉于湖水之下。等大比前一天,就用輪軸將高台緩緩升起三丈之高,曬干水漬苔蘚。
參加大比之人,需要有本事自己上台。
子慕予、古元卓和豐俊朗三人蹲在湖邊好久了。
“湖里有食人鮫,台子還這麼高,這怎麼上去?”古元卓道。
“真不能讓旁人帶上去?”子慕予問豐俊朗。
豐俊朗搖頭︰“不能。”
“那只能想想別的辦法了。”子慕予站起,轉身離開。
她的手里碾著顆石子,已經被碾得透亮,時不時打量著四周。
這里沒竹子,全是硬灌木。想靠這個植物的彈性將自己彈于高台之上,不可行。
難道真要從湖里游進湖心,殺幾條食人鮫,再攀爬上高台?
能不能臨時抱佛腳,一夜之間學會御劍之術?
古元卓和豐俊朗知道子慕予在思考,並沒跟得太近,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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