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發深沉。
那輪慘白的殘月,不知何時已被翻涌的烏雲徹底吞噬。天空中,開始飄落起淅淅瀝瀝的春雨。
雨絲很細,帶著初春時節特有的、浸入骨髓的濕冷,如同一根根牛毛般的冰針,悄無聲息地,扎向這片剛剛經歷了一場驚天劇變的大地。
後勤大營,甲字號糧倉外的巨大空地上,死一般的寂靜。
五千名來自南境的神凜軍將士,就那麼靜靜地盤膝坐在泥地之上,任由那冰冷的雨絲打濕他們的盔甲,打濕他們堅毅的面龐。
雨水順著他們冰冷的鐵甲縫隙滑落,匯成一道道細小的溪流,在他們身下那片被無數雙腳踩得堅實的土地上,沖刷出淺淺的溝壑。
他們就像是五千尊從亙古便已矗立于此的石像,沉默、堅韌,仿佛與這片風雨飄搖的黑夜,徹底融為了一體。
沒有一個人交頭接耳,沒有一個人挪動身體,甚至沒有一個人,發出半點因為寒冷而不適的呻吟。
他們只是靜靜地坐著,呼吸平穩,眼神銳利,像一群在雨夜中蟄伏的餓狼,耐心地等待著來自頭狼的、最後的狩獵信號。
與這片肅殺的靜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百步之外,那些屬于北玄後勤營的營房。
當第一滴雨水落下時,那里便瞬間炸開了鍋。
“下雨了!下雨了!他娘的,這鬼天氣!”
“快!快把外面晾的那些皮甲收進來!淋濕了明天又得挨罵!”
“王二麻子,你他娘的別睡了!快起來把帳篷的簾子放下來!”
咋咋呼呼的叫罵聲,伴隨著鍋碗瓢盆被慌亂收起的“叮當”聲,和士兵們亂糟糟的腳步聲,響成一片。
他們就像一群被驚擾了巢穴的螞蟻,毫無秩序。
一名負責夜巡的後勤營校尉,名叫周平,他罵罵咧咧地將一件簑衣披在身上,剛準備找個避雨的地方偷個懶,喝口熱酒暖暖身子,眼角的余光,卻不經意地,瞥見了遠處那片空地上,詭異的一幕。
他的腳步,猛地頓住。
“那……那些人……是瘋了嗎?”
一名親兵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同樣被驚得目瞪口呆。
只見在那片被雨幕籠罩的空地上,那五千名從徐州遠道而來的“援軍”,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姿態,盤膝而坐,紋絲不動。
雨水,已經將他們的身體徹底打濕,蒸騰起一層淡淡的白色水汽。可他們,卻仿佛毫無所覺。
那片由五千人組成的方陣,安靜得像一片墳場。
那股子從沉默中滲透出來的、令人心悸的肅殺之氣,隔著百步的距離,隔著朦朧的雨幕,依舊像一把無形的冰刀,狠狠地扎進了周平的心里。
讓他渾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都他娘的說……說徐州的兵,一個個養尊處優,跟娘們兒一樣……”周平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斥著無法理解的震撼,“如今一看……這……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他征戰多年,自問也見過不少精銳之師。可他從未見過,有哪一支軍隊,能有如此恐怖的軍紀!
能在如此濕冷的雨夜,五千人,無一人喧嘩,無一人亂動!
這已經不是軍紀了,這是……這是一群沒有感情的殺戮機器!
“這……這才是真正的百戰之師啊……”
周平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絲發自內心的敬畏,甚至……是恐懼。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後那些還在為了一塊避雨的地盤而互相推搡、咒罵的“袍澤”,又看了看遠處那片沉默的鋼鐵森林,心中,生出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哀。
難怪……
難怪王帥他老人家,會被南賊逼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沉默了片刻,對著身邊那名同樣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的親兵,壓低了聲音,吩咐道。
“去……去想辦法,跟軍需官說說,看能不能……騰出幾間空的營房來。”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討好般的謙卑。
“人家……人家畢竟是遠道而來的援軍,是客。總不能……就讓他們這麼在雨里淋一夜吧。”
……
與此同時,距離後勤大營數里之外,那座由宋然鎮守的、扼守咽喉的哨卡木寨,也同樣籠罩在冰冷的雨幕之中。
寨牆之上,宋然手按劍柄,如同一尊鐵鑄的雕像,任由雨水順著他的盔甲不斷滑落。
他的身後,站著幾名同樣沉默的都尉和隊率,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如出一轍的、凝重而擔憂的神情。
“將軍,真的……要去嗎?”
一名絡腮胡隊率,也就是之前被宋然呵斥過的王頭兒,此刻臉上再無半點平日的粗豪,只有深深的憂慮。
“後勤營那幫孫子,一個個都是見風使舵、捧高踩低的小人!咱們今天,把那位王建成將軍得罪得那麼狠,現在上門去討要糧草……這不是把臉伸過去,讓人家打嗎?”
另一名都尉也附和道“是啊,將軍。依末將看,不如……再等等。等明日天亮,王帥那邊氣消了,咱們再派人去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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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宋然緩緩地轉過身,那雙鷹隼般的眸子,在昏暗的火把光芒下,顯得格外銳利。
“等到什麼時候?”他的聲音,冰冷刺骨,“等到咱們寨子里這些弟兄,餓得連站都站不穩的時候嗎?”
他指了指寨牆之下,那些同樣在雨中瑟瑟發抖的巡邏兵。
“你們去看看,去問問!咱們的糧倉里,還剩下什麼?!”
“還能吃的,就只剩下半袋子已經發了霉的麥麩!連喂牲口的草料,都快被啃光了!”
“我宋然,可以餓死。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信我、跟我出來的弟兄,活活餓死在這里!”
宋然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石頭,沉甸甸地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眾人皆是羞愧地低下了頭,再不敢多言。
宋然壓抑著怒火,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濕的衣甲,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平靜。
“走吧。”
“低頭也好,受辱也罷。今天,就算是去求,我也要把這批糧食,求回來。”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眾人,翻身上馬,帶著那幾名心腹,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決然地沖入了那無邊的雨幕之中,向著後勤大營的方向馳去。
他早已猜到,自己此行,必然不會順利。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被孫賀,被那個“王建成”,百般刁難,百般羞辱的準備。
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等待著他的,將是一個比羞辱,更讓他感到恐懼和絕望的,深淵。
……
當宋然一行人,渾身濕透地抵達後勤大營時,迎接他們的,果然是一張張冷漠而充滿敵意的臉。
一名後勤營的校尉,將他們攔在了營門之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喲,這不是宋將軍嗎?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那語氣,陰陽怪氣,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諷。
宋然沒有理他,只是翻身下馬,將手中的佩劍解下,遞給身旁的親兵,然後對著那名校尉,沉聲說道。
“本將奉王帥之命,前來領取我部三日份的口糧。還請這位將軍,行個方便。”
他將姿態,放得很低。
“口糧?”那校尉像是听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夸張地掏了掏耳朵,“宋將軍,你怕是沒睡醒吧?”
他指了指自己身後,那片剛剛經歷了一場“卸貨”的空地。
“徐州的王將軍,率領五千弟兄,餐風露宿,跋涉數百里,才把這批救命糧送到。我們這些前線的大營,哪個不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你們倒好,嘴皮子一踫,就想來分一杯羹?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宋然身後的絡腮胡隊率聞言,頓時火冒三丈,正要上前理論。
宋然卻一把按住了他。
他看著眼前這個刻意刁難的校尉,心中雖然同樣怒火中燒,但臉上,卻依舊保持著平靜。
跟這些小人物爭辯,毫無意義。
“既是如此,”宋然開口,“那還請將軍通報一聲。本將,想親自見見後勤營的將軍。”
那校尉聞言,眼中的嘲弄之色更濃了。
“我們將軍?我們將軍此刻早已歇下了。怕是……沒空見你啊。”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再次嘲弄道“王建成將軍可是說過了,他運糧過來的時候,因為你的刁難,險些進不了咱們的大營!你說說,要是以為你,導致咱們幾萬弟兄餓肚子,你該當何罪啊?”
“不過嘛……我們將軍也說了。宋將軍你想要糧,也不是不行。”
“只要等王建成將軍面見王帥回來,你當著王將軍跟我們將軍的面,規規矩矩的鞠躬,道歉,態度誠懇一些,糧食,自然會給你!”
“只要宋將軍你,按照我說的去做。別說三天的口糧,就是三十天的,我們將軍,也立刻給你送過去!”
宋然看著他那副戲謔的嘴臉,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他死死地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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