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與嶺州的交界，是一條涇渭分明的線。
線的北面，是明州一望無垠的平原，此刻被皚皚白雪覆蓋，平坦得令人心慌。
線的南面，則是嶺州連綿起伏的山巒，如同一頭頭匍匐的巨獸，將險峻的隘口死死護在身後。
風雪自北而來，刮過平原，嗚咽著撞在山壁上，卷起漫天雪霧。
平原之上，一座龐大的軍城拔地而起，營帳如林，延綿十里。
無數面黑底金紋的戰旗在風雪中獵獵作響，旗上或繡猛虎，或繡蒼狼，簇擁著中央一面最為醒目的帥旗——斗大的“閻”字，張揚跋扈。
此地，正是北玄朝廷西路大軍，六萬兵馬的駐地。
中軍帥帳前的高台上，一名身披玄色麒麟甲，外罩貂裘大氅的將領，正手按佩劍，遙望南方那片被風雪模糊了輪廓的群山。
他年約五旬，面容剛毅，一道陳年刀疤從左眉貫穿至嘴角，非但不顯猙獰，反而平添了幾分鐵血煞氣。
他便是這六萬大軍的統帥，官拜鎮南大將軍，曾任禁軍侍衛馬都統的閻真。
“一群只會躲在山溝里的鼠輩。”閻真收回目光，“以為憑著這幾座破山，就能擋住我北玄的鐵騎？”
他身後一名副將躬身道︰“大帥，南荒軍龜縮不出，我軍騎兵優勢難以發揮。是否要派‘玄武營’的弟兄們，先行攻打幾處隘口，試探其虛實？”
“不必。”閻真擺了擺手，嘴角勾起一抹冷峭，“本帥這六萬大軍，其中三萬‘騰龍騎’，是用來席卷天下的，不是用來跟泥腿子在山溝里捉迷藏的。圍而不攻，斷其糧道，不出半月，他們自己就會餓得出來送死。”
他眼中閃爍著獵人般的耐心與殘忍。
在他看來，眼前的嶺州群山，不是屏障，而是一個巨大的囚籠。
與此同時，數十里外的嶺州隘口之內，壁壘森嚴。
一座臨時搭建的望樓上，兩道身影同樣迎著風雪，注視著遠處那片黑壓壓的敵營。
一人身形挺拔，面容儒雅，雖著甲冑，卻不掩其沉靜的書卷氣。
他手扶著冰冷的垛口，目光深邃，正是神定軍的統帥，郭子儀。
另一人則魁梧如鐵塔，一身重甲將他襯得如山岳一般。他抱著手臂，鼻孔里噴出兩道白氣，顯得有些不耐煩。
此人，便是神駿軍主將，有“鐵臂將軍”之稱的牛皋。
“郭帥，就這麼干看著？”牛皋甕聲甕氣地開口，聲音如同悶雷，“俺手下那一萬神駿軍的弟兄，馬蹄子都快刨出火星了。那閻真老兒如此囂張，不如讓俺帶五千虎豹騎沖他一陣，殺殺他的威風！”
郭子儀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道︰“牛將軍，你看這平原。”
牛皋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馬平川。
“我軍三萬，敵軍六萬。敵軍三萬鐵騎，我軍僅有一萬。若是在這平原上野戰，我軍勝算幾何？”郭子儀的聲音平靜。
牛皋聞言，那股子沖動勁兒頓時泄了半。他雖是猛將，卻非莽夫，這個道理他懂。
只是殿下新敗陳淵，正是士氣高漲之時，他實在憋得難受。
“可恨那馬匹短缺，俺的神駿軍至今未能滿編，否則……”牛皋憤憤地一拳砸在城垛上，震得積雪簌簌而下。
“兵在精，不在多。”郭子儀終于回過頭，拍了拍他的肩膀，“殿下將嶺州防線交予你我，便是信任。閻真此人，久歷戰陣，非陳淵可比。他如今圍而不攻，看似穩妥，實則已落了下乘。他想耗，我們便陪他耗。看誰，先耗不起。”
郭子儀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他知道，閻真在等他們糧草不濟，主動出擊。
而他，也在等。
等一個足以改變整個戰局的契機。
夜幕降臨，風雪愈大。
北玄大營內，火光沖天，喧囂鼎沸。烤肉的香氣混雜著烈酒的味道，在營地間飄散。巡邏的士兵三三兩兩，談笑風生，言語間滿是對南荒軍的輕蔑。
在他們看來，這場仗，不過是一場武裝游行，勝利唾手可得。
相比之下，嶺州隘口內的南荒軍營，則是一片肅殺的靜謐。
除了必要的巡邏隊踏雪而過的腳步聲，幾乎听不到任何多余的雜音。
營帳內，神定軍的士卒們正借著昏暗的油燈，仔細地擦拭著手中的長槍與盾牌。
一名年輕的新兵，正用磨刀石一遍又一遍地打磨著自己的刀刃，神情專注得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
神駿軍的馬廄里，騎兵們沒有喝酒吃肉，而是將自己那份口糧中的豆子，省出來喂給自己的戰馬。
他們輕聲與坐騎交流著，用干草細細擦拭著馬身，檢查著每一片馬蹄鐵。這些戰馬，比他們的性命還要金貴。
整座軍營，如同一張拉滿的弓，安靜，卻充滿了致命的張力。
深夜，郭子儀的帥帳內，燈火未熄。
他正對著一幅巨大的沙盤，反復推演著什麼。
牛皋坐在一旁，抱著一壇清水，喝得咕咚作響。
忽然，帳外傳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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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親衛掀開帳簾，低聲道︰“將軍，人到了。”
郭子怡精神一振，猛地抬起頭。
片刻後，一個身披黑色斗篷，滿身風塵與殺伐之氣的人，走進了帥帳。
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張剛毅而疲憊的臉，正是從瀾滄關星夜兼程而來的，李嗣業。
李嗣業的目光掃過帳內的郭子儀與牛皋，沒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從懷中取出一份用蠟丸封好的密信，雙手遞上︰“殿下軍令。”
郭子儀接過密信，展開細看。牛皋也好奇地湊了過來。
信上的內容，讓這兩位身經百戰的悍將，呼吸都為之一滯。
“……一個月內，本王要看到朝廷西路大軍，或是東路大軍，其中一路，步上陳淵的後塵。”
“……先打誰，後打誰，如何打，本王不管。”
“……瀾滄關的神怒軍與神凜軍，是本王懸在北玄朝廷頭頂的一把利劍。何時用，用在何處，也由他們二人相機決斷。”
帳內，一片死寂。
許久，郭子儀才緩緩將信紙折好，他的眼中，燃起了一團熾熱的火焰。
他看向李嗣業，又看了看身旁的牛皋，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
“嗣業兄，一路辛苦。”郭子儀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你來得，正是時候。”
他走到沙盤前，手指重重地點在了北玄大營後方，一個看似毫不相關的地名上。
“閻真以為他是獵人，我們是困獸。”
“他卻不知，真正的獵人，已經到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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