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怯。
少年離鄉,闖蕩江湖,仗劍游俠五年,結交無數好友,于武林大會一舉奪魁,建盟主堂。
人說衣錦還鄉,可當年並未還鄉。
現如今,十年落魄,歲月蹉跎,更羞見鄉親父老。
莫說旁人,就連桃源驛站中踫到的巧巧的父親陳老,都無顏相認,只在臨行前丟給驛卒小哥兒幾塊銀錠,托他好生照顧那位痛失愛女的瘋癲老人。
此去經年,春桃秋實,復復年年,應是物是人非,怕應無人會將這副頹唐面容與當初的明媚少年聯系在一起了吧!
也只有作如是想,陳忘的心中才能勉強多出幾分從容。
近鄉情深。
清溪孤墳,埋葬著的,是發妻陳巧巧的尸骨。
點點滴滴,歲歲年年,桃源村的一草一木,都曾見證二人平凡而幸福的時光。
一朝仗劍離鄉,揚名天下,本想接妻子去分享這份喜悅與榮光,奈何江湖陰詐,廟堂詭譎,身處高位,萬眾矚目,怎能不遍體生寒、戰戰兢兢?
快意恩仇變作束手束腳,武林盟主的耀眼頭餃更似沉重枷鎖,捆的他喘不過氣來。
陰謀詭計的漩渦之中,強如他,也身陷泥沼無法自拔,甚至將手中的雲巧劍插入愛妻的腹中。
這罪孽,洗不清,背不動,念不得……
近鄉情重。
桃林古冢,是恩師的隱居之地。
傳道授業解惑,百歲老人將一身武藝傾囊相授,才成就了當年的項雲。
如今時過境遷,久未拜謁,卻不知老人家是否健在。
夕陽西下,夜幕將臨。
達達的馬蹄聲混雜著路邊吱吱喳喳的蟲鳴,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照此計算,待行至桃源村時,大概天色更晚,夜色更濃。
也好,省的再踫上故人。
陳忘正如此想著,突听得前方一陣急促馬蹄,由遠及近,直至馬車近前,又急勒韁繩,引得一陣啾啾馬鳴。
听這動靜,想必是策馬在前探路的展燕回來了。
展燕帶來的,並非桃源村將近的消息,卻是一連串的疑問。
“陳大哥,你說桃源村如同世外桃源,是被桃林圍住的一方村落?”
“是啊!想來這個季節,桃樹上都該結滿桃子了吧!”陳忘陷入對桃源村的美好回憶之中,尚未理解展燕話中之意,只是問道“想來已經不遠,怎麼,你已先到了?”
“到是到了,”展燕將眉頭一皺,話鋒一轉“可是……”
“可是什麼?”陳忘發覺出異常,心中不安。
“陳大哥,你說會不會桃源村附近,還有其他被桃林圍住的村落呢?”展燕有此疑問,只因陳忘口中的桃源村太過于美好,與展燕親眼所見的村落大相徑庭。
“不會,”陳忘回答的很堅決“桃源村避世遠居,方圓數里再無村落。”
回答完畢,陳忘似乎察覺到什麼,又急切問道“展燕,你看到了什麼?桃源村究竟怎麼了?”
展燕心中疑惑更甚,只道“嗨,一兩句說不清楚,前面轉個彎就到,大家自己去看吧!”
說罷,展燕將手一指,打馬開道,引領馬車一路前行。
行至半途,眾人已經覺察出詭異之處。
自馬車從大道之中轉出,行至岔道後,便見道路漸漸收窄,雜草漸生,碎石塊也絆的馬車走不動路。
黑雲縷縷,月色朦朧。
借著幽幽月光,確能看見一座被桃林圍住的村落,可奇怪的是,村落中並無半點燈火,隱約所見,竟全是斷壁殘垣。
此處,哪里像是有人煙的樣子。
“夜里,看鬼火點點,听鬼哭陣陣。桃源村,實已成為一座生人勿近的鬼村啊!”
在這詭異的氛圍之中,桃源驛站驛卒的話似乎突然在大家的腦海中蹦出來,原以為只是好事之徒的無稽之談,如今再看,難不成所言非虛?
人停馬駐。
看到這副場景,眾人無不後悔沒在桃源驛站借宿一晚,待天亮再進村,總好過在這濃濃夜色中闖入此詭村之中。
陳忘卻與大家的想法不同。
這里是他的故鄉,有他熟悉的記憶,有他牽掛的人。
由他人轉述的桃源村景象,在他心中形成的並非恐懼,而是深深的擔心與憂慮。
“芍藥,最後一顆解毒丸吃下,我是不是就可以看到了?”陳忘急切地詢問道。
“這,有很大可能,但我不敢保證。”芍藥的回答十分老實。
陳忘顧不得這些,忙將手伸出,道“快給我吃,我要親眼看看,桃源村究竟如何了。”
“本來早便可以給你吃了,”芍藥一邊將藥箱中精心包裹的解毒丸遞給陳忘,一邊埋怨道“誰叫你偏要在驛站同那怪人飲酒,我生怕酒水亂了藥性,這才沒敢給你。如今又過了幾個時辰,想是酒已解了,服藥應當無礙的。”
陳忘接過解毒丸,迫不及待地一口吞入腹中,隨即走下馬車,站在雜草覆蓋的道路上,睜大眼楮向桃源村方向望了又望,眼中卻仍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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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緊隨陳忘下車,見陳忘張目四望,神情中卻是一片茫然。
見狀,她趕忙安慰道“大叔,縱使是靈丹妙藥,起效也需要時間,不好急于求成的。也許等上幾個時辰,便能夠看到了。”
陳忘听到這話,摸了摸芍藥的腦袋,道“丫頭,你來做我的眼楮,替我看看,桃源村是否果真是一片廢墟?”
陳忘並非不相信展燕幾人的描述,只不過是想通過再三確認,掩飾內心的不安。
听了陳忘的話,芍藥才向桃源村方向看去,可就是這一眼,卻讓她產生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腦海深處的某處角落蠢蠢欲動,似乎有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不斷向芍藥發起沖擊,讓她頭痛欲裂。
只听芍藥發出“啊”的一聲驚呼,隨即雙手抱頭,蹲在地上,顯得十分痛苦。
“丫頭。”
見有此突變,幾人一起圍將上來,生怕芍藥有事。
陳忘更是蹲下身子,將這小丫頭輕輕護在懷中,關切道“你怎麼了?是看到了什麼?還是哪里不舒服嗎?”
芍藥不想大家為她擔心,趕忙解釋道“大叔,我沒事兒,就是突然有些頭痛,可能是累了吧!”
白震山站在一旁,頗有些自責的說道“連日趕路,顛簸勞苦,我尚感乏累,卻忽略了這丫頭。丫頭身小體弱,怎經得起這般勞苦。”
“對對對,”楊延朗附和道“就不該趕路來此,不如就此回頭,去桃源驛站安臥一晚,天亮了再來,也不算遲。”
大家都知道這是楊延朗對桃源詭村望而卻步,故意找的托詞,可言語之中卻不無道理。
既然桃源村已荒廢如此,又有鬼怪傳聞,何必非要夜間前往,去觸那霉頭呢!
可是,回轉驛站卻並不現實,畢竟夜里在山林之中再走數個時辰,並非明智之舉。
想了一想,展燕開口道“陳大哥,既然村中不見人家,我們何必急于進入,不如就以車馬為床,在此湊合一夜,待養精蓄銳後,太陽初升之時,再進村不晚。”
展燕的提議無疑是當下最好的選擇,可卻不是陳忘想要做出的選擇。
只因桃源村除了陳忘發妻的孤墳,更有不知是否健在的授業恩師。
桃源村經此變故,究竟為何?恩師是否受到波及牽扯?萬千疑問涌上心頭,讓陳忘等不得片刻。
思忖片刻,陳忘向芍藥輕輕詢問道“丫頭,你自覺身體如何?還能走嗎?”
芍藥點了點頭,開口道“大叔,我沒問題的。”
話雖如此,可遠望桃源村,腦海中記憶的侵襲卻愈發強烈,使小姑娘緊緊抱著腦袋,痛苦萬分。
陳忘感知到了這份痛苦,猶豫片刻,才道“丫頭,你先回馬車中休息一陣,進村之事,我先與大家商議過後,再做決定。”
芍藥听話的回到馬車之中,不知怎的,看不見桃源村時,頭痛之狀竟減輕了不少。
“諸位,不管如何詭異,這里畢竟是我的故鄉,”待芍藥回馬車之上,陳忘方才開口,向眾人解釋道“更何況,我的恩師隱居于此,他年歲早已過百,如今荒村寥落,恩師生死未知,陳某急于見他,恐怕片刻也等不得了!”
“既然如此,我們便與你同去。”展燕畢竟是草原女子,坦蕩率真,對神鬼之說有敬無畏,竟率先應和。
陳忘卻搖搖頭,道“展姑娘,此地荒寂無人,丫頭身體有恙,你還是陪丫頭留守此地為好。我與白老爺子和楊小兄弟同去,料也無妨。”
展燕點點頭,本欲爽快答應,不想楊延朗卻搶先發言道“陳大哥,你看,要不,我留守怎麼樣?”
說著話,楊延朗瞥了一眼那暮色籠罩下的詭異荒村,小時候李嬸兒為了嚇他編造出各種鬼怪傳說一股腦涌入腦海,讓他一陣心悸。
展燕仿佛一眼便看穿了楊延朗的小心思,直言道“臭小子,怕便直說,本姑娘正好進去闖蕩闖蕩,若真有妖魔鬼怪,恰好開開眼界。”
看展燕如此,楊延朗雖心中忐忑,終不能承認自己的膽識遜于一姑娘。
他硬著頭皮附和道“進村就進村,我楊延朗少年英雄,自帶一股正氣,便是真有鬼怪,還怕它不成?”
白震山卻不急于表明態度,只是悠悠捋著胡須,緩緩開口問道“既然要同去拜訪,那可以告訴我們,你的師父究竟是誰了嗎?”
听聞此問,幾乎所有人都瞪大眼楮看向陳忘,想著究竟是何等人物,能夠教出似項雲這等初出茅廬便天下揚名的大才。
桃源村就在眼前,此時此刻,陳忘也無隱瞞的必要了。
于是他終于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出了師父的姓名
韓
霜
刃
二人听罷,毅然隨陳忘進村,哪怕只是為了這個只在傳說中出現過的名字,此一趟,也絕對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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