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事。
胡人總會帶來故事。
只道是故人心易變,故事總難全。
辭別玄武門之後,戚弘毅及陳忘幾人同乘一船,在茫茫玄冥澤上漂流了數個時辰,終于看到了來時的那一方渡口。
在玄冥澤氤氳的水汽中,渡口顯得影影綽綽的,抬眼看去,偶爾可見幾葉停泊的孤舟,七七八八橫陳在渡口,倒像是一幅黑白的水墨畫。
而在這幅黑白的水墨畫的正中央,卻竟有一抹亮色。
那是一匹紅色的高大駿馬,被一位白衣俠女牽在手中。
之所以說她像是俠女,只因她手中有刀——一柄裝飾華麗的短刀。
一人一馬一刀,駐足渡口,似待來人。
人到了。
船入渡口,泊舟靠岸。
尚未等船只停穩,楊延朗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船頭,興奮地朝那女子搖手高喊道︰“詩詩姐,你怎地在此?”
沒錯,來人正是李詩詩。
身旁的馬,是名為“紅鴦”的汗血寶馬;手中的刀,是名為“小白魚”的錦衣刀。
李詩詩面色清冷,喜怒不形于色。
她並未理會熱情打招呼的楊延朗,反而是從他身邊繞過,徑自走向戚弘毅。
來到戚弘毅面前,李詩詩提刀抱拳,叫了一聲︰“將軍!”
“項夫人。”戚弘毅回禮。
從戚弘毅不顧御史阻撓執意攻打聞濤島開始,項人爾便帶著李詩詩從寧海衛軍營之中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從此,戚弘毅親自訓練的那支軍隊之中再無項監軍的影子,甚至于軍中都流傳出項人爾是逃兵的傳聞。
對于這些閑言碎語,戚弘毅自然不信。
可若說他對項人爾的去向絲毫不感興趣,卻也是絕無可能的。
只是有些問題,並不需要親口問出來。
戚弘毅看著李詩詩,頗有耐心地等待著答案。
李詩詩听到戚弘毅喚她項夫人,微微抬眼,眉宇中竟然有一抹淡淡的悲戚之色。
戚弘毅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絲情緒的變化,這讓他心中隱隱有些不祥之感。
少頃,李詩詩開口道︰“將軍,請隨我來,人爾他在前面等你。”
說罷,李詩詩便牽起駿馬“紅鴦”,獨自在前引路,而戚弘毅及其余數人則緊跟其後。
不知怎的,眾人隱隱察覺到,這次忽然出現在渡口的李詩詩,雖然依舊是一副白衣素衫的清冷美人模樣,但卻氣質大改。
從前的李詩詩,是書卷氣燻陶下的溫文爾雅,落落大方;如今的李詩詩,卻似一座冰山,散發著可望而不可即的凜然寒氣,並帶有一種眉間有憂、目中含愁的清冷孤絕之感。
這種感覺迅速傳染給每一個人,讓周遭的氣氛都變得壓抑起來。
眾人默默地跟在這紅馬白衣之後,亦步亦趨,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愣是不敢發一言,問一句。
可是卻有無數的問題浮現在心頭腦海︰
這段時間項人爾和李詩詩究竟去哪里了?
這些日子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李詩詩是如何找到這里來的?
項人爾為何沒同李詩詩一道前來?
……
可話到嘴邊,卻問不出口,竟又被硬生生地給吞了回去。
李詩詩的步子急促,只給眾人留下一道素白的背影,仿佛孤身行走在道路上,與身後的人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更是絲毫沒有回答任何人提問的打算。
正如戚弘毅所預料的那樣︰該說的,到時候自然會說;不想說的,問了也不會說。
可是,隨著這一步步的行走,戚弘毅的心中卻漸漸生發出一種不好的感覺,讓他覺得心里發堵,口中生澀。
可他又偏偏不願意去細想那些不好的事情。
為了轉移注意力,戚弘毅將目光放在同行之人的身上,卻驀的發現,似乎身旁的每一個人都帶著一副凝重的表情,想是都被李詩詩的行為所感染的緣故。
山回路轉,一路無言。
跟隨著李詩詩的腳步,一行人逐漸步入一座生長茂密的竹林之中,根根茅竹修長挺直,沖天而起,其境既幽且清,結合著冷清清的氛圍,竟使人感到遍體生寒。
沿竹林間的小路向深處走,涉過一條清可見底的溪流,竟能見到一座竹籬笆圍成的小小院落。
院落之中,新栽了許多棵果樹,開墾了幾方菜地,甚至還養了些許雞鴨,再加上幾間茅竹搭建的小小屋舍。
一切的布置,都顯得雜而不亂,井井有條,頗具生活氣息。
這一方小院的出現,竟讓大家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一些,產生了一種家庭的溫馨錯覺。
憑直覺看來,這一座新修的竹屋,便應當是項人爾與李詩詩二人的隱居之所。
李詩詩在小院前駐足良久,似在回憶往事。
良久,她才將駿馬“紅鴦”的韁繩隨意掛在門前的竹樁上,自懷里摸索出一把鑰匙,插入鎖孔中,打開了籬笆牆中央的一扇竹門。
“請進。”
李詩詩站在一旁,伸出縴細而白嫩的手掌,等待客人們進入院內。
戚弘毅當先向木門走去。
他的步子很慢,很慢,仿佛極不情願走進那間院子里,仿佛那院子里面有他不想面對的東西。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身影卻從戚弘毅旁邊極速跑過,率先竄進院子。
一進入院子,那身影的主人便朝竹屋大喊道︰“項大哥,快出來吧!朋友們都來看你了。”
不消說,能做出這等冒失之事的,也只有楊延朗。
他一心以為項人爾因不告而別,才不好意思直接與大家見面,故此沖上前去,欲先行打破這種尷尬而壓抑的局面。
然而院子里卻無人回應,只有風吹過竹林發出的“沙沙”聲,在這寂靜的氛圍中顯得格外刺耳。
楊延朗見狀,踮著腳向屋內張望,想要找到藏匿于其中的項人爾。
可惜未待他尋到項人爾的蹤影,李詩詩卻搶先一步走上前來。
她開口道︰“楊少俠,不必尋了,人爾他在那邊。”
順著李詩詩手指的方向看去,人們方才注意到,在竹屋旁的果樹林中,竟然有一座小小的墳塋。
墳塋上的土色很新,像是剛剛蓋好不久,大理石做的墓碑矗立在墳前,墓碑旁,插著那柄戚弘毅親手贈予項人爾的抗倭刀。
看到那座墳塋,戚弘毅踉蹌幾步,腦海中頓感一陣暈眩,幾欲跌倒。
顧不得穩住身形,戚弘毅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座新墳,扶住那塊冰冷的墓碑。
墓碑上,刻著李詩詩親筆書寫的雋秀筆跡︰
夫君,項人爾之墓。
“是誰干的?”戚弘毅大吼道。
他心中的悲痛轉化為熊熊燃燒的恨火,緊攥的拳頭嘎吱作響。
陳忘等人也圍了上來,忽然得知項人爾的死訊,每個人的心中都被悲傷佔據。
李詩詩靜靜地立在一旁,看著戚弘毅,欲言又止。
過了好一陣,她才開口道︰“算了,戚將軍,您是斗不過他們的。”
“倭寇?”戚弘毅話剛出口,便自己否決了這個猜想。
隨即,他又立刻點出了兩個名字︰“劉晉元?還是嚴仕龍?”
“嚴蕃。”
李詩詩話音不高,卻足以震動在場的所有人。
“嚴蕃遠在京師,人爾他怎麼會……”戚弘毅話說到一半,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難道自己這次被重新起復,是他……
可李詩詩的聲音隨即響起︰“不久前,人爾他瞞著我策馬進京,欲告御狀,陳東南軍事及嚴仕龍伙同劉晉元通倭罪狀……”
李詩詩的眼淚早已經哭干,說話時,冷的就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
可她畢竟還是一個人,一個深愛自己丈夫的女人。
所以她停頓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說出後面的話︰“半月之後,紅鴦帶著一身血跡,和他的抗倭刀’巨鯊’,一起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