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門處于水底,幾乎全靠燈火照明。
熄滅燈火之後,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極黑之夜。
酒足飯飽,陳忘等人各自回房安臥。
戚弘毅卻睡不著,點著一盞小燭,翻出兵書中的“水戰”篇章,讀了幾頁,始終覺得靜不下心來。
思來想去,心中煩悶,干脆推開房門,獨自在中庭徘徊。
玄武首處,少門主葛修文亦未安寢,呆呆地看著桌上的一盞小碗。
碗中是汐落端給他的藥,一口未飲,其水尚溫。
每晚安睡之前,汐落都會親自為葛修文熬藥,吹到恰到好處的溫度,然後才會端到他的身邊,直到親眼看他喝下,方才安心。
這一晚,葛修文卻並未直接喝下汐落端來的藥,而是以一種頗為復雜的眼神靜靜地看著她那美麗光滑的面皮。
葛修文忍不住開口問道︰“汐落,你跟我多久了?”
汐落靜靜地看著葛修文,面帶微笑,蹲在葛修文的膝前,拉住葛修文的手,用食指在他手心處寫了一個“十”字。
“竟然已經十年了啊!”
葛修文深吸了一口氣,摸了摸汐落的臉,手指很順利地在那無比光滑的肌膚上滑落下來,從額頭直到下頜。
汐落仰頭看著修文,跪坐在地上,雙臂抱在他的膝蓋上,順勢將頭輕輕地枕了上去,顯得無比舒適和放松。
葛修文充滿愛憐地看著這個不會講話的美人,只有面對她,他才能毫無顧忌地講出心里話。
葛修文的聲音虛弱,但溫和儒雅︰“父親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疏通大海眼,讓玄武門重出水面。為此,他做了許多研究,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其中,有大量的有關鮫人的手稿,那時,我就在想,鮫人,與玄冥澤的海眼是否有什麼聯系,與玄武門的沉水是否有什麼聯系?”
頓了一頓,他接著說︰“玄武入水之後,由于照明不足,對鮫油的用量不減反增,玄武門的捕殺導致玄冥澤中鮫人數量越來越少。”
“是你提醒了我,”葛修文看著汐落,眼神中竟充滿了感激︰“汐落,你對鮫油的生理性厭惡提醒了我,讓我明白了父親研究鮫人的用意,謝謝你。”
汐落仰頭看著葛修文,眼神中卻似有比葛修文更多的感激。
“海眼疏通時,玄武出水日。”
葛修文正沉吟默念之時,卻被門口的一陣打斗之聲打斷。
“阿巳,何人擅闖玄武首?”听到繩鏢出手之聲,葛修文隔門問道。
“戚弘毅深夜拜訪,多有冒犯。”戚弘毅趕忙回答。
散步之時,戚弘毅因見玄武首燈火通明,好奇心起,特意路過此處,卻被守護葛修文的靈蛇君阿巳發覺,疑他形跡鬼祟,繩鏢自袖中出手,直撲戚弘毅而去。
戚弘毅久經戰陣,對明槍暗箭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感知,下意識閃過繩鏢,一把揪在手中,正欲發力,听得屋內傳來詢問,這才趕忙回應。
“阿巳,不得無禮。”葛修文一句話,便讓阿巳收回繩鏢,不再阻攔戚弘毅。
隨即,又听到房中繼續說道︰“戚將軍歸還我門中至寶玄武甲,乃是貴客,讓他進來吧!”
房門打開,開門的是女子汐落。
看到那美麗的姑娘開門,戚弘毅自覺擾人清夢,不好意思又頗有禮貌地問候道︰“嫂子好!”
“戚將軍,進來吧!”葛修文開口道︰“正巧,我也有些睡不著。”
戚弘毅走進房門,在汐落的引導下,坐在桌邊的凳子上。
之後,汐落又頗為細心地給他斟了一杯熱茶。
“汐落,你先出去吧!”葛修文看著汐落,道。
汐落的眼楮卻一直盯著藥碗,不肯離去。
直到葛修文對汐落說︰“放心,我過一會就吃藥。”
听到葛修文的保證,汐落才放心離開。
“戚將軍,深夜來訪,所為何事?”葛修文開門見山地問道。
“借兵。”戚弘毅說的坦率。
“玄武門哪有什麼兵啊!”葛修文道︰“而且,如今玄武門諸事都要問過雷總管,就算你問我,我也不能應承你什麼。”
“如果雷總管不做主了,”戚弘毅端起茶水,咂摸了一口,眼楮卻在觀察葛修文的反應︰“少門主可否借兵給我?”
葛修文的身體一怔,眼楮似乎瞪大了一些,可當你仔細看時,他仿佛又枯坐于此,一動未動。
沉默半晌,葛修文才開口道︰“雷總管為玄武門做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少門主有走過山路嗎?”戚弘毅打斷了葛修文的話。
“什麼?”這突兀的一句話讓葛修文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戚弘毅緩緩開口道︰“我登山時,通常會選擇高高在上的一塊石頭作為前進的目標和方向,但隨著我逐漸接近那塊石頭,它就會因為擋了我的路,而變得越來越礙眼。如果是一個小石塊倒也罷了,石頭越大,我就越不得不將它搬倒。”
“明白了,”葛修文一點就通,道︰“我就是那塊擋路的石頭,擋了,他的路。”
“少門主聰慧,”戚弘毅夸贊一聲,道︰“如今,你已成長到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候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戚弘毅看著葛修文,等待著他的回應。
但葛修文的眼楮卻一直死死盯著桌子上的藥碗,似在猶豫,似在考慮,只是久久沒有回話。
“少門主,這是最好的機會,”戚弘毅說以厲害︰“白虎堂前堂主白震山前輩正在玄武門,其他人中也不乏武功不凡之人,而他們,既與戚某有不俗的交情,也與二公子有過交誼,正可作為助力。”
在戚弘毅看來,剛剛成年的少門主葛修文,在玄武門的勢力未必比得上經營多年的管家雷闖。
戚弘毅不知道的是,早在他拜訪之前,這位少門主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方才他並非在猶豫,而是在考慮如何調整自己的計劃,將這幾位不速之客納入其中。
“戚大將軍,”葛修文終于開口︰“你可知道,無故與雷總管決裂,即使成功,也會導致玄武門的分裂。”
戚弘毅直言快語,直接點出利害︰“你有顧慮,對方卻未必有。”
“那就讓對方先動手好了。”葛修文不假思索地說道。
“後發制人,以被動無奈的姿態收回權力,無疑是當前局面下獲利最大的方法,但高獲利往往意味著高風險,”戚弘毅提醒道︰“你不知道對方何時動手,而現在,則是你動手的最好時機。”
“不必等太久,”葛修文再一次將視線看向桌上的藥碗︰“對方已經動手了。”
“給他機會。”戚弘毅開口道︰“大事將成,志得意滿,人才會暴露本性和底牌。只不過,這樣做也有需要承擔的風險和變數。”
“風險和變數嗎?”葛修文看向戚弘毅︰“無論如何都會有的,畏首畏尾,不足以成事。”
“可能會死!”戚弘毅直言不諱,點出了那個最為殘酷的結局。
“人固有一死,死又何懼?”葛修文正色道︰“為玄武門將來計,何惜我殘病之軀。”
戚弘毅明白了。
看起來,葛修文並不簡單,至少比他表現出的樣子要復雜的多。
與聰明人做交易,省心,省力。
“最後一個問題,”葛修文仔細審視著這個闖入玄武門的少年將軍,問道︰“戚將軍既然卸甲,又為何要來我玄武門借兵?”
“倭寇未盡!”戚弘毅的回答簡短而有力。
葛修文皺起眉頭,緩緩開口道︰“抗倭雖是大計,然而我玄武門弟子並非軍人,我恐怕不能將他們帶入戰場。”
“少門主誤會了,”戚弘毅解釋道︰“我本無意帶江湖人進入戰場廝殺,只求他日用的到的時候,能助我一臂之力。”
為將帥者,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
無論何時何地,何種處境,戚弘毅都沒有忘記他的初心,亦沒有忘記對百姓的承諾。
告別葛修文,戚弘毅悄悄離開了玄武首。
葛修文獨自坐在屋中,端起了桌上的藥碗,在手中輕輕晃動著,自言自語道︰“雷總管啊雷總管,我便入了你這一局吧!”
說罷,葛修文將藥碗端到嘴邊,仰頭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