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衛居高臨下,目睹了木橋之戰的全部過程。
面對血戰不退,拼死渡橋的官軍,新兵衛並未顯示出一絲慌亂之情。
一切仍在掌握之中。
倭酋木村武陟從未輕敵,為了徹底摧毀戚弘毅以及他的抗倭軍,木村武陟在後寨精心布置了三道防線,一道比一道陰狠毒辣。
而雙木橋,不過是其中的第一道而已。
看著殺氣騰騰的官軍,新兵衛拍了拍站在他身邊的楊延朗的肩膀,用生硬的語言開口道︰“楊君,該你出場表演了。”
楊延朗點點頭,走向了他親手設計的機關大陣。
為了這座機關大陣,楊延朗幾乎耗盡心力,將所學之機關術盡皆運用于此,經過勞工營晝夜趕工,才堪堪在戚弘毅大軍進攻前日方才竣工。
幾日來,楊延朗雖卑躬屈膝,諂媚逢迎,卻仍未得新兵衛的完全信任。
機關大陣落成之日,為驗證其威力,以防楊延朗暗中動手腳,新兵衛竟命令倭寇將勞工營中的勞工驅趕入機關大陣之中,以驗證真偽。
得到消息的楊延朗心中大駭,急忙面見新兵衛,請求以山中野豬代替勞工,勿傷人命。
然而經過幾日相處,他深知倭寇之性,並不將勞工看的比牲畜重要,如欲救人,僅靠勸止是不夠的。
于是楊延朗為倭寇出了一個惡毒的計謀,以凸顯勞工們還有剩余的利用價值。
見到新兵衛,楊延朗只道︰“大人,戚弘毅的士兵歷來號稱護國安民,為百姓擁戴。可若是讓他們面對要保護的百姓,他們戰斗力再強,還能狠心沖殺嗎?此時若以弓箭射之,戚弘毅必投鼠忌器,不敢還擊,只得冒箭雨沖鋒,安有不敗之理?”
這個點子使新兵衛感到十分有趣。
在新兵衛的建議下,木村武陟同意在雙木橋和機關大陣之後,再加設第三道防線——一道由勞工們組成的防線。
這第三道防線,由手持木棍的勞工組成。
為保證萬無一失,木村武陟派遣剛力莽山及監工長小西率領一眾持刀倭寇站在勞工身後督戰,敢退半步者,立斬不赦。
同時,又派遣數營弓箭手以勞工為人肉盾牌,藏身其後射擊。
至于代替勞工被趕進機關大陣的野豬,自然與那些被放入聯合機關的老鼠有著相同的命運——被機關大陣全數絞殺。
隨著機關大陣的實驗大獲成功,楊延朗在倭寇們心中的地位也提高了不少。
新兵衛想象著戚弘毅的軍隊被機關大陣像屠豬宰鼠一般肆意屠殺,即便有僥幸逃脫的官軍殘部,當他們帶著一腔血勇和恨火沖殺而來的時候,卻發現對面站著的竟是自己的同胞組成的肉盾,那定是一副有趣的景象。
給倭寇們交足了投名狀的楊延朗獲得了自由活動的權利,在戚弘毅完全進入機關大陣前,他還要完成最後的調試。
悄悄離開倭寇視線的楊延朗,迅速在機關大陣的外圍扒開一堆枯葉雜草,露出了一個長長的竹竿,那是他為自己偷偷制作的一桿竹槍,同時也是啟動整座機關大陣的鑰匙。
是的,鑰匙。
那些只會使用簡陋的觸發式陷阱的倭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楊延朗給自己的機關大陣制作了一個需要鑰匙才能夠開啟的中樞。
拿到竹槍,楊延朗不敢耽擱,很快就在不遠處找到了一個巨大的竹鎖,竹鎖的鎖眼里,此刻正發出嘎吱嘎吱地異響。
楊延朗清楚,這是戚弘毅的軍隊踏上了機關大陣中的第一個翻板機關造成的動靜。
此機關需承受一定重量才會觸發,屆時,戚弘毅的士兵們將紛紛跌入插滿尖矛的陷坑之中。
想到這里,楊延朗不敢耽擱,當即挺起竹槍,瞄準鎖眼狠狠插了進去。就在竹槍插入之後,嘎吱嘎吱地聲音竟也漸漸消失了。
站在高處的新兵衛眼睜睜地看見戚弘毅的軍隊安然無恙地走過了他引以為傲的機關大陣,看熱鬧的悠閑心思逐漸變作焦躁與狂怒。
“楊君,楊君,楊君……”
在呼喚了無數次而未得到回應之後,新兵衛終于意識到自己被這個狡猾的家伙欺騙了。
找不到發泄的對象的他,只好氣急敗壞地罵道︰“八嘎牙路!”
與此同時,新兵衛使勁捶打著自己身邊的樹木,用腳跺踩著地上的小草,借以發泄。
折騰了好一陣子,新兵衛才冷靜下來。
在仔細分析了當前局勢之後,他決定集結身邊的倭寇部隊,追擊已經平安走過機關大陣的戚弘毅軍隊。
戚弘毅軍隊本是一支人數不多的奇兵,又剛經歷雙木橋惡戰,損失慘重,此時若被新兵衛追擊,前又有剛力莽山督戰的勞工營束其手腳,被包夾著打將起來,恐難有勝算。
算準了這一點,新兵衛立刻提起十字文槍,率軍奮起直追,待沖下山頭,來到機關大陣之前,倭寇們卻止步不前了。
畢竟,昨日機關大陣絞殺野豬的場景歷歷在目,誰又敢踏入這要人命的機關陣半步呢?
為彌補自己識人不明的過失,防止此役之後可能的來自倭酋木村武陟的嚴厲責罰,新兵衛必須將功補過。
于是他面向群倭,大喊道︰“機關大陣已被破壞,大家方才看到,官軍盡數走過,毫發無傷,我們又怎麼可能中招?”
群倭听後,猶疑頓消,紛紛沖入機關大陣。
新兵衛本人則默默跟在後方,見己方大部安然無恙地通過第一道翻板陷阱,才確認機關大陣確已失效無疑,跟著後隊一起進入機關大陣中。
此刻,楊延朗正藏在暗處。
他見追擊的群倭均已通過翻板陷阱,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同時將竹槍從鎖眼之中迅速抽出,口中道︰“跟小爺玩機關術,看小爺玩不死你們!”
隨著竹槍抽出鎖孔,機關大陣如同突然甦醒的沉睡巨獸,箭雨、投矛、落石、陷坑……種種機關紛紛觸發。
一時間,機關大陣中慘叫連連,血肉橫飛,恰似人間煉獄。
倭寇們在機關大陣中吃盡了苦頭,眼見情勢不妙,便想轉身往回逃跑,只可惜一擁而上的人群又觸發了翻板陷阱,紛紛掉落板下坑洞之中,被尖矛刺得血肉模糊。
新兵衛手持十字文槍,左沖右突,上格下擋,避過無數機關。
他深知那翻板陷阱只有足夠重量才會觸發,便欲組織群寇徐徐通過,脫離這機關大陣,奈何生死關頭,群寇慌不擇路,紛紛掉頭回撤,只想早一步脫離苦海,互相推搡擁擠,不肯謙讓,哪里還差遣得動?
眼見回頭是條絕路,站在原地又要承受源源不絕的箭雨投矛攻擊。
進退艱難之際,新兵衛狠了狠心,丟下反身奔逃的群倭不顧,招呼數個親隨,向前沖突而去。
因目睹過聯合機擴中的群鼠以及機關大陣中的野豬沖突景象,靠著自己對楊延朗圖紙的記憶輪廓和簡單印象,新兵衛居然避過不少致命的機關。
然而楊延朗這座機關大陣,並不同表面那般簡單,而是暗中留了很多手段,這些隱藏的機關讓新兵衛吃盡苦頭。
饒是如此,憑借一身鎧甲、一桿十字文槍,新兵衛還是沖到機關大陣的盡頭。
而此時的他,親隨盡歿,只剩下孤身一人。
一條用稻草鋪就得鴻溝橫亙在新兵衛的面前,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陷阱,只要越過這條鴻溝,便能活著走出這座機關大陣。
看見這條鴻溝的新兵衛,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在楊延朗的聯合機擴中慘死的鼠王。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鴻溝是故布疑雲,真正的陷阱卻在鴻溝之後。”
殺死鼠王後,楊延朗說的這句話回蕩在新兵衛的腦海中,久久不散。
“鴻溝之後才是陷阱!”
新兵衛似乎下定了決心,一步踏在鴻溝之上。
等待,漫長的等待,什麼都沒有發生,也印證了新兵衛的猜想。
看似危險的並不危險,看似安全的並不安全。
如果一個陷阱過于明顯,也許根本就不是陷阱,只是即便知道這些,人也很難克服自己的本能踏上這一明顯的陷阱。
新兵衛做到了,他戰勝了自己的本能,他成功了。
就在新兵衛開始要為自己的死里逃生感到一絲慶幸的時候,兩股疾風猛然襲來,那是兩板長滿尖刺的巨大竹排,從兩側迅速向新兵衛包夾而來。
求生的本能使新兵衛橫持十字文槍,想要擋住這兩塊巨大的竹排。
可這兩塊竹排過于沉重,僅僅一下便將十字文槍徹底壓彎了,連帶著新兵衛的兩只臂膀,也被竹排上的尖刺刺穿。
新兵衛拼命地推開竹排,他不甘心這樣死去,很明顯,楊延朗騙了他,什麼“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有些時候,陷阱就是陷阱。
更可惡的是,楊延朗還惡趣味地給這個陷阱加上了延遲裝置,以使自己在感受到成功的喜悅之後再來一擊,借以施加比絕望更深的絕望。
這一刻,他與那只跳過鴻溝便得意忘形的鼠王有什麼不同?
新兵衛突然意識到,楊延朗之所以能夠如此殘忍地殺死那只鼠王,是因為在那個時候,楊延朗便將那只鼠王當作了自己,而非戚弘毅的官軍。
楊延朗如期出現在新兵衛的面前,舉起竹槍,槍尖指向新兵衛的胸膛。
新兵衛心有不甘道︰“楊君,你辜負了我的信任。”
“如果這份信任是用來殘害自己的同胞,我將以此為恥。”楊延朗回答。
新兵衛無話可說,可還是好奇的問了一句︰“這一次,如果我選擇越過鴻溝,結局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楊延朗卻冷冷一笑道︰“一個殺陣,卻要留什麼生門,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此陣十死無生,越不越過那條鴻溝改變不了什麼。你若真要後悔的話,也該後悔不該越過那片汪洋大海海,踏足到這片廣闊大陸之上。”
說罷,楊延朗將手中竹槍飛刺而出,直透新兵衛的胸膛。
後者的髒腑被竹槍刺破,拼命求生的力道一卸下,十字文槍便立即在竹排的夾擊下崩碎成渣,就連新兵衛本人,也被拍成了肉泥。
群鼠伏誅,機關大陣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靜靜地埋沒在叢林中。
楊延朗拿起竹槍,調轉身去,急速向倭寇營寨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