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
轉眼間,距離接到展燕密信以至第四日,再過一天,就是戚弘毅帶領軍隊被奸細引入埋伏的日子,也是展燕將要與那老頭子木村武陟舉行所謂“婚禮”的日子。
新兵衛顯得很焦急。
他痛恨監工長小西不顧後果的粗暴行為,卻並非由于憐惜勞工的性命,那些中原奴隸本就是被他視作無用的耗材,只是這種行為導致的後果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田爺的死讓勞工營幾乎發生了徹底的大罷工,而楊延朗設計的死亡陷阱還差關鍵幾步才可以完全完工,必須讓勞工營動起來,不惜一切代價。
哪怕是流血的代價。
比如小西向他建議的“殺一儆百”。
既然已經開了殺戒,勞工繼續反抗,也無外乎多殺幾個罷了。
就在新兵衛即將下定決心的時候,一向閉門不出鑽研機關圖紙的楊延朗卻突然要求面見新兵衛,並向他提出了完全不同于小西的懷柔建議。
楊延朗建議新兵衛采用安撫政策,改善勞工伙食,並由熟悉中原風土人情的人親自游說,以使勞工們繼續工作起來。
至于游說之人選,楊延朗自然毛遂自薦,願意親自去勞工營,說以厲害。
兩相比較,新兵衛居然對楊延朗的對策更感興趣一些,畢竟,殺人的同時也意味著勞動力的喪失。
當新兵衛問到楊延朗是否害怕作為叛徒被憤怒的勞工當作泄憤對象的時候,楊延朗卻一臉諂媚地表達忠心道︰“大人,為武士效勞是小人的榮幸,只盼事成之後,大人不要忘了我的功勞。”
新兵衛對楊延朗這樣的“聰明人”非常欣賞,如果勞工們都像楊延朗這樣識時務,也許他們彼此能找到更為和諧的相處方式。
說干就干。
得到新兵衛應允的楊延朗立即指揮監工長小西為勞工們準備真正的飯菜,至少不能低于倭寇們自己的伙食標準,同時,為生病的勞工提供必要的藥品。
小西雖不滿這種妥協的行為,但忌憚新兵衛的命令,只能硬著頭皮听從楊延朗的指揮。
做好了飯菜,楊延朗親自指揮小西及其麾下的倭寇監工們搬運飯菜至勞工營。
不出所料,悲傷中的勞工們一看到楊延朗,眼中便滿是憤怒和鄙視,對于這些平時根本吃不到的“美味佳肴”也絲毫提不起興趣。
楊延朗環顧四周,一雙雙灼熱惡毒的目光死死的盯著他,如果目光也能殺人,楊延朗此刻早已被千刀萬剮。
“小西,你帶人出去,讓我單獨和勞工們談談。”楊延朗對監工長小西說道。
監工長小西和其他倭寇監工都緊緊握著手中的大棒,極力壓制著身體因恐懼而產生的不自覺的顫抖。
在勞工的包圍下,被無數雙復仇的眼楮死死盯著,仿佛稍一松懈,就會被蜂擁而上的勞工撕碎了一般。
“楊君,我們一走,你不怕被他們打死嗎?”盡管十分想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小西還是多嘴詢問了一句。
畢竟,現在的楊延朗多少也算是新兵衛長官的人了。
“你們走便是了,”楊延朗擺了擺手,又補充道︰“放心,一切後果我自會承擔。”
听到這句話,小西等人更不多話,快速逃離了勞工營。
倭寇們一出去,勞工們便一擁而上,將楊延朗圍的更緊了。
未等楊延朗開口,人群中沖出一彪形大漢,正是沈山,只見他大罵一聲“叛徒”,一拳毆打在楊延朗的臉上。
這一拳,楊延朗未躲未擋,結結實實地挨在臉上,登時半邊臉變腫了起來。
楊延朗挨打之後,余光瞥見人群中的白震山欲出手相助,急忙出口阻攔道︰“老爺子,我自己來處理!”
白震山听到這話,才勉強耐住心神,但依舊拉住幾個摩拳擦掌的圍觀勞工,防止局面失控。
楊延朗看著沈山,開口道︰“田爺的尸體在哪?我想看看他老人家。”
“叛徒,你也配?”
沈山大喝一聲,一拳打在楊延朗另一邊的臉上,頓時浮起一片淤青。
楊延朗不肯罷休,近乎央求道︰“麻煩你了,讓我送田爺最後一程。”
“休想!”沈山對著楊延朗的腹部,又猛擊了一記重拳。
楊延朗吃痛,捂住肚子,彎下腰來,眉頭擰成了疙瘩,卻愣是咬緊牙關,沒叫出一聲。
盡管他知道,只要自己發出一點聲音,營外的小西便會帶著倭寇們沖進來幫他解圍。
與此同時,楊延朗的眼楮卻不停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最終鎖定在沈山為田爺單獨搭建的小帳子上。
在沈山的下一拳迎面襲來的時候,楊延朗突然閃身一躲,避過這一拳,並就勢沖過人群,徑直向田爺那單獨的小帳子里沖去。
“攔住他!”
沈山話一出口,已經晚了。
圍觀的勞工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楊延朗從空子里鑽了出去。
沈山見狀,只好自己去追,待抓住楊延朗的衣袖時,楊延朗早縱身躍進帳子,順勢將沈山也帶了進去。
勞工們緊隨其後,就听得帳子里傳來楊延朗的喊聲︰“老爺子,攔住其他勞工,別讓他們進來,我自有計較。”
白震山雖不知楊延朗究竟要做什麼,卻知道這小子絕非背義投敵的無恥之輩。
于是白震山當即擋住帳門,其他勞工也只得面面相覷,不敢與白震山硬拼。
卻說楊延朗沖入帳中,見田爺靜靜躺在那里,早無生機,心中頓生一絲悲哀。可隨即便將目光轉向田爺身後,在那里,放著一件鮮血淋灕的血衣。
沈山擔心楊延朗對田爺尸身不敬,揪住他便欲再打,卻見楊延朗一把扯過血衣,擋在面前,口中大聲呼喊出一個名字︰“沈慶。”
沈山的拳頭停在血衣之前,滿臉驚愕。
“看來我猜對了,沈慶臨終前道︰’沈山藏虎豹,田爺埋麒麟’,並非是方言或者發音不準,而是在向我們傳遞消息,沈山,沈慶,沈慶,沈山……”
楊延朗重復了幾遍二人的名字,恍然大悟道︰“你和沈慶難道是同宗,或者干脆就是親兄弟。”
楊延朗之所以冒險闖入此地,就是為了確認這件事。
“你,你怎麼知道。”沈山的拳頭垂了下去,想要一探究竟。
楊延朗將他們與沈慶的相識過程以及沈慶的死狀和盤托出,並說明他是通過沈慶的遺言推測出沈山和田爺二人與沈慶必有不同凡響的交情。
講完之後,楊延朗對沈山說道︰“沈慶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無限痛苦之中,仍然要將田爺與你的名字告知于我們,恐怕是另有深意。沈慶在時,確立了勞工營的秩序,建立了’同仇’的觀念,團結了勞工營的勞工們,他所謀之事,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麼。”
楊延朗皺眉思索一陣,接著開口道︰“身為密探,聯絡內外,想必是要在官軍進攻之時,里應外合,以作響應。他孤身一人,從頭開始,都能成此大事,可為何他身死以後,你和田爺卻甘于苟活,沒能繼承他的遺志呢?”
沈山低頭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沈慶有對外聯絡的途徑,知道官軍何時進攻,我們何時舉事。他一死,聯絡斷絕,倘若無官軍策應,憑借勞工對抗倭寇,簡直連以卵擊石都算不上。我也曾試圖帶人逃亡,結果怎樣?還不是險些丟了性命。”
听沈山這麼說,楊延朗反而放下心來,道︰“如果我知道官軍進攻的日期呢?你敢不敢和白震山老爺子一同帶勞工舉事?”
“你?”沈山打量了楊延朗,滿腹狐疑,道︰“你這卑躬屈膝之徒,貪生怕死之輩,這幾日還為倭寇制造對付官軍的機關陷阱,你讓我如何信你?”
楊延朗听罷,將血衣重新掛起,對著沈慶的血衣和田爺的尸體跪下,以手指天,鄭重起誓道︰“田爺,沈慶兄英靈在上,我楊延朗屈身事賊,皆為權宜之計,如今正是危亡之時,我絕不負勞工營的弟兄們,若違此誓,五雷轟頂,天地不容。”
發完毒誓,楊延朗伸出手掌,欲與沈山擊掌為盟,口道︰“我楊延朗……”
他見沈山遲遲沒有動作,便又補充道︰“還有沈慶。”
听到沈慶的名字,沈山渾身一顫,似有所悟,終于伸出手掌,重重擊打在楊延朗的手掌上,道︰“我沈山……”
二人齊聲道︰“願與沈山楊延朗)共渡難關,不背盟約。”
約定既成,二人相談良久,方才走出帳中。
勞工們本以為帳中會有一場惡斗,等待良久,才看到二人先後出帳,都未添新傷,竟都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趁著勞工們尚未搞清楚狀況的當口,楊延朗早早越過人群,呼來小西等倭寇監工,並行遠去了。
“山哥,就讓他這麼走了?”看著楊延朗遠去的背影,勞工中終于有人提出了疑問。
沈山卻將大手一揮,道︰“看什麼看,好不容易有口吃的,大家伙抓緊吃飽喝足,趕緊上工去。再愣著,餓壞了肚子,哪來的力氣干活兒。”
說罷,率先去鍋里搶了幾塊肉,放在嘴里大口吞咽起來。
其他勞工愣怔了一會兒,耐不住腹中饑餓,也陸陸續續盛飯去了。
趁著大家吃飯的空當,沈山卻悄悄拉了幾個心腹死忠,連同白震山一起,尋了個隱秘的角落,偷偷謀劃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