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的前一夜。
當陳忘終于在破舊的土地廟里找到瘋瘋癲癲的李丑的時候,後者正蜷縮在草料堆上。
這是他的“床”。
土地廟雖破舊,但香火未斷,在兩支搖曳的紅燭的照耀下,陳忘得以大致看清李丑的位置。
遵循著眼中模糊的光影,陳忘朝李丑走了過去。
也許是因為在鎮子外第一次見面時,陳忘給了李丑餅吃的緣故,李丑似乎並不怕他,只是對著陳忘痴痴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伸出手來要吃的。
陳忘真的帶了吃的。
出門前,他特意揣了兩塊餅,見李丑討要,便順勢給了他。
李丑也不客氣,一把將餅搶到手中,狼吞虎咽了起來。
陳忘蹲在李丑面前,听著他呼呼吃餅的聲音,突然發問道︰“李丑,裝瘋賣傻的日子苦嗎?”
听到陳忘的問話,李丑吃餅的聲音突然頓了一下,可他隨即轉過身子,似沒听懂一般,繼續埋頭大吃起來。
陳忘很有耐心地站起來,再一次走到李丑面前,慢慢蹲下去,說出了他的猜想︰“凌香,是你和蕊姑娘的女兒吧!”
李丑的動作突然停住了,瞪大了眼楮盯著陳忘,並驚慌失措地扔下手中的餅,連滾帶爬地縮到牆角,雙腳不停地蹬踏,雙手也止不住揮舞,像是要驅趕什麼。
他口中大喊︰“蕊,我對不起你,別纏著我,別纏著我,走,走,離開這里,我不攔著你,再也不攔著你。不,不要報仇。不要。”
陳忘看到李丑的這番表現,不禁心中生疑。
按老鎮長所言,李丑和蕊姑娘既是神仙眷侶,又怎會讓他如此害怕?
難道,老鎮長在撒謊嗎?
可這念頭轉瞬即逝,因為他想到,十年前蕊姑娘身陷火海,孩子也被妖道抱走,其中最傷心者,莫過于此人。
于是,陳忘轉向了另外一種猜測。
不過,他要先證實一點,那就是李丑的瘋癥,是否早已經好了。否則,他便不必和一個瘋子浪費口舌。
陳忘看著驚慌的李丑,開口道︰“李丑,你不必驚慌,且听我給你講個故事。”
“多年以前,蕊姑娘被人追殺,逃到安南鎮,而你,則陰差陽錯救了蕊姑娘。而後日久生情,結為夫婦,順理成章。
老鎮長曾說人人都羨慕你們,其實不對,人心本是狹隘自私,怎會為他人真心祝福?更何況你無父無母無根無基,人們只會覺得你不配。所以在我看來,他們並不會羨慕你們,而是赤裸裸的嫉妒,這就是人性。
他們覺得你白撿了大便宜,痛恨這便宜怎麼會落到你的頭上,表面雖一團和睦,實際上卻常常暗語中傷,更有甚者,還會造謠生事。
也許吧,我是說也許,蕊姑娘足不出戶,听不到這些議論,可你卻不可能不知道。”
以上故事,都是出于陳忘的臆測,也就是胡編亂造。
可這些胡編亂造,卻並非毫無根據。
陳忘明白,傳說的故事可以繞過人性,但現實的生活不能,而他所講述的,就是人之本性。
李丑依然縮在角落,靜靜地听陳忘說完之後,不再掙扎蹬踏。
他忽然大喊道︰“都是他們,都是他們的錯,都是他們的錯,不怪我,真的不怪我,跟我沒關系,沒關系。別來找我,別來找我。”
“自然怪不得你,要怪,也只能怪你沒有實力,保護不好自己的妻子。”
說這話時,陳忘其實也是在說他自己,失去妻子的痛苦可以讓自己變成一個酒鬼,也足以讓一個老實人瘋掉。
他接著說︰“後來,追殺蕊姑娘的黑衣人找到安南鎮,蕊姑娘瞞著你和他們斗法,無意被安南鎮鎮民發現。他們本就閑言碎語,此刻更是添油加醋,將蕊姑娘塑造成妖女化身。黑衣人本不敵蕊姑娘,听了這些風言風語,便干脆化身道士,推波助瀾,趁蕊姑娘分娩虛弱之時,煽動鎮民,將之殘忍殺害,並將孩子帶回去復命。”
李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他听陳忘講話的同時,感到頭痛欲裂,用雙手使勁地掐住腦袋,神色痛苦,嘴里自言自語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陳忘見他似有所想,再行刺激可能會出事,可是,如果沒有他,計劃的成功概率便小了一半。
他冒險接著說︰“不,你知道,你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你無力改變,只能裝瘋賣傻。直到不久前,你在鎮子外面遇到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你本來不想管她的,可是在你離開之前,你看到她手腕上的蛇骨手串,那是本該屬于蕊姑娘的手串。”
李丑拼命的用頭去撞山神廟破舊斑駁的牆壁,似乎十分痛苦。
陳忘見他如此失態,怕再刺激他會有生命危險,便準備攔住他。
沒辦法,自己的計劃也只好將他排除在外了。
不料陳忘剛一伸手,李丑卻突然停了下來。
他的眼楮呆呆地盯著牆壁,口中喃喃道︰“他們都想害我,是他們的錯,是他們的錯。”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陳忘的回憶就此中斷……
此刻,他看著凌香姑娘房間里的兩對影子,為他們父女團聚感到高興。
白震山一拍桌子,義憤填膺道︰“窮山惡水,刁民無數,還敢妄言淳樸?老夫痴活了大半輩子,時至今日,也算開了眼了。”
項人爾面對陳忘,真心夸贊道︰“陳兄神機妙算,僅僅憑借推斷,便能將安南鎮往事說的大差不差,刺激李丑回神,我算是長見識了。”
“是啊,陳大哥這短短幾句,竟弄好了李丑的瘋癥,真比靈丹妙藥還靈驗,比芍藥厲害多了。”楊延朗隨聲附和完,還不忘提點了一下芍藥。
芍藥听到,對這個混小子吐了吐舌頭,表示不屑一顧。
陳忘見眾人如此夸贊,急忙解釋起來。
“眾位謬贊了,我昨夜對李丑說的話,只是憑空臆測而已,並無實據。而且,我本來就沒有能醫好李丑的信心。
只是我看他似瘋未瘋,便胡亂編了一個有利于我們的故事,只想著若是他能當真,或者記住只言片語,投石之時當堂講出,管他是真是假,只要能讓老鎮長心懷愧疚,迫使他改變誅殺妖女的主意即可。
至于李丑不瘋,純屬意外收獲;而我的猜測成真,也是瞎貓踫上死耗子。”
道不同立在一旁靜听,料想今日之事,數次起伏轉折,著實讓他心驚膽戰。
此刻塵埃落定,他終于心緒平寧,長吁了一口氣,道︰“今日投石,勝的實在是凶險萬分。我只是在一旁觀看,也是心驚肉跳。你們在短短三天之內,便能改變安南鎮半數百姓心中成見,也實屬不易……”
道不同正說著話,一旁的展燕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賊女,你笑什麼?”楊延朗因見展燕無故發笑,故有此一問。
展燕沒有回答楊延朗,卻轉向陳忘,問︰“陳大哥,這事已經了了,我可以告訴他們了嗎?”
陳忘沒有回答她。
因為此刻,他正思索著一件事情,一件可能被他忽略的事情︰自己對于多年前安南鎮發生的事情的推測,真的是準確的嗎?
誠然,這件事得到李丑的認可,在他當眾指控時,安南鎮也無人反駁。
可問題在于,他在同李丑講這件事的時候,本就是想強加給他一種暗示,甚至陳忘都沒指望李丑的瘋癥能好,甚至他只要能上台,復述自己的故事就可以了。
可真相居然與臆測吻合,天底下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嗎?
更為奇怪的是,當李丑指名點姓的說出曾經那些人的指指點點的時候,竟然無一人反駁,這未免太過于不合常理了。
“陳大哥?”展燕見陳忘眉頭緊鎖,似有所思,便又叫了他一聲。
陳忘終于回過神來,道︰“此處沒有外人,自然可以跟他們說。”
說完話,他又看了看賬中父女的剪影,心想︰“或許是我多慮了吧!”
展燕見陳忘同意,便對楊延朗道明緣由︰“臭小子,把今天投石的兩個箱子搬來,好讓你們見識一下偷梁換柱之術。”
“哼,又來支使我。”
雖嘴上不悅,楊延朗的步子卻還是老實地邁了出去。
不一會兒,他便提了兩個箱子進來。
這兩個被楊延朗箱子提在手里,卻覺得一輕一重,身體一歪,險些向一側滑倒。
楊延朗將箱子放在地上,嘴里抱怨道︰“為何寫著‘死’字的箱子重那麼多?”
展燕笑笑,道︰“臭小子,你將里面的東西倒出來,一看便知。”
楊延朗依照吩咐,將盒子里的東西倒出,竟是白天投石的石塊。
而且,能夠明顯的看出來,寫著“死”的箱子倒出來的石堆要遠遠大于寫著“生”的箱子的石堆。
“這……”道不同疑惑了。
其他人的目光也聚集在展燕身上,等待她的解釋。
展燕沒有再賣關子,告訴了他們真相︰“這才是白天投石的真正結果,而鎮民看到的,是我用妙手藏酒之法換的,事先準備好的箱子。”
“就是說,我們作弊了?”楊延朗張大了嘴巴。
李詩詩見此情景,忍不住開口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又何必重寫傳說,來回奔波勸說鎮民呢?”
這幾日,李詩詩又是繪制壁畫,又是挨家挨戶爭取支持,著實累的不輕。
未等回應,道不同便又提出了他的疑問︰“既然我們可以操縱結果,為何不直接獲勝,反而如此一波三折,將獲勝的希望壓在口口聲聲要殺害凌香的老鎮長身上呢?”
展燕卻沒想過這些,箱子是陳忘準備的,她只負責用妙手藏酒來執行計劃而已。如今這一連串的問題拋給她,她自然無法回答,只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陳忘。
陳忘回答了他們的問題。
“若是我們不苦苦勸說,沒有足夠的人向讓凌香活命的箱子里投石,豈不是很容易露餡兒?
若是直接獲勝,得不到老鎮長的支持,那凌香雖暫時可免于一死,但咱們一走,誰能保證她可以在安南鎮中立足?
雙方持平,凌香之生死便決于老鎮長一人之手,再不能混跡人群,妄談民意。若要一舉定人生死,尋常人必仔細斟酌,反復權衡,兼之李丑出面控訴,若老鎮長心中有半分愧疚,我們的勝算便多了半分。
幸好,我賭對了。”
針針見血,眾人听罷,豁然開朗。
人性不可信,但可用。
這是陳忘多年來的經歷得到的教訓。
此刻,已是皆大歡喜。
然而陳忘卻並不打算立即動身離開,因為在他心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事。
凌香口中的姐姐,那個一直徘徊于安南鎮附近並擅于御蠱殺人的凌寒,究竟身在何方?
喜歡十年恩怨十年劍請大家收藏︰()十年恩怨十年劍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