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退之很委屈,他還不到二十,他甚至沒有娶妻,他長成的時候,阮地就已經成了氣候,有了勢力,他從來沒去過邊關,甚至那時候,邊關已經沒有婦人會手無寸鐵的去攔馬了。
這是欲加之罪!
于是馮退之瞪了過去。
張二狗又坐下了,他不再去看馮退之,而是自言自語道︰“阮姐來之前,我還是稚童,我爹隨軍去抗擊遼狗!我爹是好漢,他帶著家里用所有錢為他置辦的皮甲、長刀走了。”
“因為軍中甚至不能給我爹一身寒衣,連皮甲都要我們自己購置。”
“軍中也很窮,朝廷不給錢,或許是給了錢,被上面的人吞了,大官們要錢,將軍要錢,隊率要錢,到大頭兵手里的時候,已經沒有錢了。”
“我爹沒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一個口信都沒有,你說為什麼?”
這個馮退之是知道的,因為不知生死,所以不用發撫恤。
孤兒寡母不能指望亡夫亡父的撫恤金,他們只得咬著牙,忍著淚,繼續在田地里耕種,他們種出來的糧食會被奪走,可能會充作軍糧,可能第二天就出現在集市里,成為他們自己買不起的高價糧。
于是馮退之低下了頭,張二狗或許是不是個好人,可張二狗的爹,應該是個好漢。
“朝廷養了很多兵,這里招安,那里也招安,听說有些兵什麼都不用干就有干飯吃,他們的妻子兒女還有錢去買細布,但我們那什麼都沒有。”
張二狗似乎不再氣憤,他的肩膀垮下來了。
許多年的好日子,他已經過了許多年的好日子了,可他的靈魂似乎還留在那個充斥著血與火的地方,他睜開眼楮回頭望,望到的仍舊是遍地的尸體,腐臭的污水……
“我那時候想,臨安的大官人們會想辦法吧?”張二狗冷笑了一聲︰“大官人們學富五居,他們什麼都會,他們在朝堂上,在大殿里,在那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他們一定會派來一個英雄人物來邊關,這個人一定有韓非項羽之勇,會帶著悍不畏死的兒郎拿起長刀劍戟,把遼人打出去!”
馮退之說不出來了。
他站在原地,听著這個叫二狗的,本不該出現在他眼前的人字字泣血的聲音。
張二狗︰“你以為,邊關的兵丁,都如你們養的那些兵一般,貪生怕死嗎?”
“我爹是和同宗的兄弟一起從的軍,他不是被抓的壯丁,他和我的叔伯們想把遼人打出去,把他們打痛,打怕!這樣我們就能好好種地,好好過活了。”
“他們一個都沒回來,我們也沒能好好種地。”
“遼人還是劫掠了我們村子。”張二狗又抬頭望月,“那天,月亮也是這麼圓,我娘把我藏在灶台下面,她沒地方躲了,遼人有火把,她不敢出去,只能把大門關上。”
“其實我娘也有一把力氣,她打我的時候,總能叫我以為我馬上就要死了。”
他咧開嘴笑,似乎是在懷念親娘的巴掌。
“那遼兵進來的時候,一定沒想到我娘有那麼大的力氣,能把那麼鈍的一把刀捅進他的心窩!”張二狗又落淚了,他沒去擦,似乎也沒感覺到自己在流淚。
幼小的,甚至還沒懂事的稚童躲在灶台下,看著他那總是罵罵咧咧說不該送爹去從軍的娘,在把鈍刀捅進那遼兵的胸口後,被遼兵身後的人捅成了篩子。
至死,她都沒有往灶台看一眼。
那是個微不足道的婦人,就和他爹一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兵丁,他們改變不了戰場,他們不是什麼將軍名將,他們在反抗,他們被屠戮,他們至死都在期盼著——
王師!王師!王師何日北伐啊!!
張二狗問他︰“王師為何不北伐?”
馮退之答不出來,他只覺得夜風很冷,叫他遍體生寒,他想說這不是朝廷的錯,遼人是凶殘了一些,愛劫掠了一些,但他們沒有攻打宋國,只是在邊關擄掠。
邊關的生民……邊關的生民……
張二狗︰“我心里知道,因為我們是賤人,就像地里的野草,割了一茬還有一茬,朝廷里的老爺們怎麼會管我們的死活?只要遼人不南下,不耽擱他們吃香喝辣就成啦。”
“所以我們等到了阮姐。”張二狗樂呵呵地說,“那時候阮姐同我一般高呢,不像現在,那時候當兵不看個頭,拿得起刀就行,我就跟著阮姐去打土匪,打潰兵,打遼人。”
“這兩根手指就是那時候斷的,還斷了肋骨,我都以為要熬不過去了。”
張二狗問他︰“我父死的時候,朝廷諸公在何處?我母亡的時候,朝廷諸公在何處?我如喪家犬般求生的時候,朝廷諸公在何處?”
“馮公子,你祖你父那時在何處?”
馮退之後退了一步,他跑了。
張二狗還在草堆上,鄙夷的看著這個喪家犬一樣的人,他啐了一口,無聲道——懦夫。
馮退之逃進了樹林,他靠在樹干上不斷喘氣,腦子里卻滿是張二狗的質問。
在何處?他的父祖——他的父祖在臨安,在臨安燈火通明的街上,在家中的軟墊高床上,他們看不見邊關的殘垣斷壁,血肉橫飛,他們看見的……是巍峨的皇城。
那里有他們的前途,有他們子孫的前途。
“吾兒,你要更進一步!”
馮退之蹲到了地上。
他驚覺自己在流淚。
他、他還有什麼臉去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