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承諾的變質始于權力結構的自我復制。當被壓迫群體推翻舊秩序時,新統治集團往往迅速構建起更精密的壓迫機器。革命初期的平等宣言與集體決策機制,在權力鞏固過程中被系統性瓦解。決策圈層不斷收縮,最終退化為寡頭密室政治。公共議題的討論權被壟斷,異議被污名化為背叛革命理想。統治集團通過篡改歷史敘事、重構革命記憶,將自身權力合法性綁定于革命起源神話。這種權力異化的本質,是革命話語被掏空為統治工具的過程,原初的解放承諾淪為新型壓迫的遮羞布。
語言腐敗成為維持統治的核心技術。統治集團持續發明並壟斷概念的定義權,使語言喪失描述現實的功能。自由被重新定義為服從,平等被闡釋為各安其位,正義被等同于統治集團的利益。通過簡化復雜思想為易傳播的口號,通過培育特定動物群體形成無意識復讀機,公共討論被徹底消解。歷史文獻被系統性篡改,過往承諾的文字記錄被替換或銷毀。語言在此過程中淪為暴力工具,其功能不再是溝通與求真,而是制造認知迷霧與思想牢籠。當語詞與實在的聯結被斬斷,批判性思維便失去生存土壤。
階級再生產的隱秘性在于剝削結構的自我進化。新特權集團發展出更高效的剝削機制︰勞動成果的分配從公開比例制轉為暗箱操作;超額配給被包裝為必要管理成本;階級特權被解釋為維持秩序的技術需求。底層勞動者陷入雙重困境︰物質層面承受更甚從前的勞動強度卻獲得更少分配;精神層面被灌輸“暫時困難論”,將對現狀的不滿轉化為對自身不夠努力的苛責。新壓迫結構的狡黠之處在于,它使被剝削者成為自身苦難的歸因主體,從而消解反抗的倫理基礎。
暴力裝置經歷從革命工具到統治工具的質變。最初為抵御外部威脅建立的武裝力量,逐漸轉向對內監控與鎮壓。秘密警察體系在保衛革命的名義下建立,其實際功能轉為清除統治集團認定的思想異端。司法審判淪為公開表演,程序正義讓位于展示性懲罰的需要。暴力在此過程中完成儀式化轉型︰公開處決不僅消滅肉體,更是制造集體恐懼的劇場。特別法庭的審判秀,本質是通過儀式化暴力展演來確立權力的不可挑戰性。當暴力從最後手段變為日常治理技術,恐怖便成為統治的氧氣。
革命理想主義者的悲劇性在于其工具化宿命。最具理想氣質的革命者往往在權力鞏固期遭遇系統性清除,其思想遺產被篡改,歷史貢獻被抹殺。統治集團通過污名化先驅者,將革命道路的唯一解釋權收歸己有。底層勞動者中的忠誠奉獻者,其勞動價值被最大限度榨取後,最終被統治集團視為可拋棄的成本。當勞動模範因衰老失去價值,等待他的不是感念而是屠宰場。這種背叛揭示統治邏輯的終極冷酷︰在權力眼中,所有個體皆為可計量、可利用、可替換的零件。
權力集團的腐化表現為欲望的無限擴張。最初“不飲酒”的戒律被打破,“不殺戮同類”的原則遭踐踏,四條腿與兩條腿的界限最終消弭。特權集團通過持續突破自我設定的道德邊界,完成從革命者到新主人的蛻變。與舊敵人的和解並非理念認同,而是統治技術的趨同。當新貴與舊勢力在宴會上舉杯,證明權力本質具有超越意識形態的腐蝕性。權力結構的終極穩定態,是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位置互換游戲,革命不過是統治階級的輪替儀式。
動物農場的寓言穿透具體歷史語境,直指權力運作的永恆悖論︰任何反抗壓迫的集體行動,都內含生成新壓迫結構的基因。它警示我們︰解放的真正考驗不在奪取權力之時,而在權力到手之後;平等的最大敵人不是公開的不平等,而是以平等之名實施的新型不平等;自由的真正威脅,常以守護自由的名義降臨。認識權力異化的必然性,並非導向政治虛無主義,而是要求建立更清醒的權力監督機制——永遠警惕那些聲稱代表我們的人,永遠懷疑那些許諾拯救我們的聲音。
創作日志︰明天回桃都。堅持的第00506天,間斷10天;2025年8月13日星期三于中國內陸某四線半大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