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況眉間滿是不忿之色,又是一筆支了出去︰“同郡良家子!”
王揚一句攬回︰“共約參武卒。”
四座彩聲又起!
魏況手據桌案,盯著王揚,急聲道︰“走馬出雲中!”
王揚略一思考,沉聲說︰“萬里草盡枯。”
“好啊!好!”樂湛亢奮一揮手臂,呼喝叫好。
魏況咬牙逼視,拍案一指王揚︰“三戰作騎將!”
王揚淡淡回望,兩指回探如龍︰“折沖敢深入。”
謝星涵星眸閃閃,玉手一拍︰“好一個折沖敢深入!”
柳梈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隨即僵住。
“先鋒出隴西!”魏況聲音漸高。
王揚看著滿桌鮮花,搖頭道︰“捕首不計數。”
魏況一時噎住,柳梈上陣,接道︰“再交合短兵!”
王揚一笑︰“益封八百戶。”
可惡!
柳梈敗退。
魏況又上︰“單于傳姓名!”
王揚看向柳梈︰“雲是將門出。”
柳梈靈感忽來,也不管後面如何寫,直接設了個難題︰“相遇不列陣!”
眾人俱覺此句奇怪,誒?為什麼不列陣啊?
其實柳梈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只是為了難住王揚,故作怪語。
魏況一邊心中暗贊柳梈接得好!一邊和柳梈一起想,下一句該怎麼往回圓。畢竟如果王揚接不上的話,又該轉回兩人這邊了,若是到時兩人都接不上,那不成笑話了嗎?
王揚沉思片刻,如下棋般兩指推一花朵向前,口中一字一頓道︰“先以壯騎突。”
是不列陣,我直接以精銳騎兵突擊,以力破巧,何必列陣?
魏況、柳梈,相顧駭然。
謝星涵則悄然呼出一口氣。
樂湛一拍大腿,心中連呼過癮!
樂小胖看著王揚以一對二,佔盡上風,手上玩花,口中出句。輕飄飄的幾個字就讓魏況、柳梈這樣的貴公子驚得說不出話,突然覺得會寫詩這事好像有點......王揚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對,帥!寫詩這事兒好像有點帥啊!以前怎麼沒發現?要不我也學學?
謝星涵見兩人模樣,笑著道︰“胡兵‘本’善馳。”本字上加了重音。
王揚听出謝星涵暗諷,目光掃過魏況、柳梈,笑著接道︰“每戰‘總’不如。”
柳梈攥拳,魏況沉臉。
此時王揚身後侍女上前,將空花籃出示一圈,輕聲道︰“此籃花已盡,公子若再得句,可選奪他人案上之花。”
魏況、柳梈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王揚點頭,連吟兩句︰“拜為大將軍,諸將以兵屬。”
眾人又驚又佩!
這是越寫越神了!
竟然在聯句中暗應侍女奪花之言!以兵喻花,取旁人之花為己用,可不就是“拜為大將軍,諸將以兵屬”嘛!
侍女問︰“此兩花何從取?”
王揚先指魏況︰“十萬出雁門。”
魏況心驚。
再指柳梈︰“十萬出代郡。”
柳梈失色。
兩人身後侍女從桌上各取兩花,放在王揚桌案上。
柳梈鼓起勇氣,仿佛不認輸的騎士般對王揚再次發動沖鋒︰“紛�必縱劍!”
樂夫人贊道︰“好句!”
樂湛點頭,心道︰“此句確有氣骨。”
連謝星涵也覺此句接得不錯。紛�即指兩軍相交,混戰之狀。此句表面寫少年帶著大軍與匈奴廝殺,每戰親自縱劍斬敵,但其實不正好暗應他自己面對王揚時雖不能敵,但仍然敢于亮劍嘛!
必縱劍,一個必字,令人唏噓。
王揚略一沉吟,看向柳梈,嘆道︰“無有完肌膚。”
一語雙關!
爾雖縱劍來戰,然到頭來亦遍體鱗傷。
柳梈只覺胸口中了一箭。
不!不是一箭,是好幾箭!也不是胸口,而是全身!不射成篩子,怎麼叫“無有完肌膚”?過往被碾壓的一幕幕場景涌上心頭,柳梈心氣一斷,再次潰退下來。
魏況強作鎮定道︰“殺傷大過當!”
大過當,大致超過相當數。
這句詩也是話里有話。
表面上說少年帶的大軍對匈奴的殺傷人數超過自己軍隊的損失,但實是說,別看你王揚雖然佔了上風,但在聯句交戰中,雙方互有得失,我們這一方並沒有完全被你壓著打,其實是互有殺傷,只不過你能“大致過當”而已。
王揚輕輕一笑,揮手道︰“胡王盡北逐!”
“好!”謝星涵帶頭鼓掌。座中俱是心服。
以“盡”對“大”,讓王揚這麼一接,“大過當”就不是“大致過當”,而是“大大地過當了”!那被北逐的胡王說得是誰,不也很明顯了嗎?更妙的是一個盡,還明顯不是一個胡王。
魏況、柳梈兩個難兄難弟張口結舌,失魂落魄,不能再置一辭。
眾人都看向王揚,等他給這首詩來一個漂亮的結尾。只是這詩已經寫到這個份兒上,真的能貼切地收回來嗎?
王揚脫口而出︰
“大軍還塞日,飲馬長城窟!”
座中俱是一震!
樂湛心道︰只此一句便扣回主題,果然筆力雄健!如此做結,也算圓滿。
正想著,王揚嗓音低沉,緩緩吟道︰“飲馬長城窟,同來多不復。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此時風乍起,亂花飛,水飄零,滿座驚。
同來多不復,復就是歸的意思,就是說出征塞外,歸來者少。加上這麼一句,便多了幾分蒼涼的味道。
詩意深遠,非獨“建功立業”一語可以囊括。
更絕的是,王揚居然重復用了陳孔璋的“水寒傷馬骨”句,本來這句只是作為聯句用韻的首聯,冠在全詩之前,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現在在結尾一加,頓時首尾相接,合而為圓!整首詩都變成了征戰沙場歸來、在長城下飲馬時的回憶!
全詩回環往復,彷佛宿命的輪回。從初讀篇首“水寒傷馬骨”時的感觸不深,到最後一聯再次讀到這一句時,那種將軍百戰死,征戰幾人回的悲壯感,心境感受,已與初讀時,再不可同日而語。
只是照抄第一句,就讓其變得言有盡而意無窮,點鐵成金,脫胎換骨,不外如是。
眾人耳邊回響著王揚的詩句,看著王揚面前,滿桌鮮花,被風吹亂,忘記了喝彩,也忘記了鼓掌。
飛花輕似夢,來伴少年身。
王揚,奇才也!
......
“仲寒!仲寒!等等......魏況!你站住!”
竹林內,柳梈快步追上魏況,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怒道︰“你什麼意思?事先我們說好的,豈能言而無信?!”
魏況最擅長的其實不是聯句,而是聯語。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文學游戲,在確定主題之後,用押韻的方式將主題表現出來。比如主題為“危語”,就是要說表現危險主題的話,東晉時顧愷之、桓玄、殷仲堪便在一起聯過危語,殷仲堪說︰“百歲老翁攀枯枝。”顧愷之說“井上轆轤臥嬰兒。”殷仲堪有一個參軍說︰“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每一人都描述了個危險的情景,這就是聯危語。
魏況最擅聯語,于此道在國子學稱為第一人,至今未有敗績,甚至還贏過竟陵王的西邸學士孔休源!
竟陵西邸,高手如雲,才子如過江之鯽!任何一人單拎出來,那都是風雲一時的人物!其中最有才的八人稱為‘八友’,又被京中士子尊稱為‘八子’。孔休源雖然不在竟陵八子之中,但既入得竟陵王府,才學之美,身價之高,不問可知。更曾經得到過王融的稱贊!
所謂王融一譽,過于萬金!而魏況以聯語壓服孔休源,只此一條,便足以在京中橫行。這也是柳梈把魏況拉來的底氣所在,要當眾在聯語上挫敗王揚,好好折一折他的銳氣。
豈知聯詩剛完,還沒等柳梈拋出玩聯語的話頭,魏況竟借口有事,落荒而逃!
魏況神色焦急,使勁去撥柳梈的手,試圖掙脫柳梈的拉扯︰“文深,我是真有事,這樣,下次,下次我再來......”
“你有什麼事有事!沒人找你、沒人送信就說有事,蒙誰呢!”
“你松手!先松手.......好好好!”魏況放棄掙扎,看向柳梈,嘆道︰“文深,不是我不幫你,只是我沒想到此人敏速如此。其實聯語和聯詩有很多相似之處的,他聯詩既能聯到如此地步,就算我們拼聯語,我只怕......只怕也只有七成勝算。”
柳梈眼楮一亮︰“七成很好了!還有我在,我們一起!這贏面很大啊!快跟我回去!”
魏況表情尷尬,把柳梈的手推開,吞吞吐吐道︰“其實......也不是七成......也就五成。”
柳梈一怔,隨即眼中現出堅毅之色︰“五成也可以!值得一搏!”
“其實吧......也不是五成......也就三成。”
柳梈大怒︰“你!”
魏況臉漲得通紅,不敢看柳梈眼楮︰“其實三成也是多說了,此人有七步之才,就算我兄長親至,只怕也......你如果非想報仇,不如請西邸的人助陣,我是不成了。”
柳梈一臉恨鐵不成鋼︰“你試一試啊!只要試了就有機會!紛�必縱劍!”
“人家都說了,無有完肌膚嘛......再說我隱語至今沒敗過!試輸了怎麼辦?文深,我家比不了你家,我好不容易立起的才名,全指著這個晉身!你這個忙我真幫不了,回頭我把那九卷《孔融集》還你,你另請高明吧!”
“不行!你明知我這人有兩樣東西不送人,一是書,一是女人,若非你當時拍著胸脯保證,我怎麼可能破例?!送都送了,你現在竟說——”
“王揚!你怎麼來了!”魏況驚恐地看向柳梈身後。
柳梈嚇得一哆嗦,趕緊回頭,只見清風颯颯,竹林瀟瀟,哪里有王揚的身影?
再轉頭一看,魏況雙腿倒騰得飛快,已經跑成遠處一個小人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