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一家人圍在桌前吃飯。
晚飯的熱氣混著二妮碗里的安胎魚湯,在海風中飄出細霧。王玉芬夾起一塊炖得脫骨的排骨,剛想往二妮碗里放,就听見林宇筷子敲了敲碗沿。
“二妮!”林宇扒拉著碗里的糙米飯,目光越過跳動的燈芯看向二妮,“你有沒有想過,回來村里工作?”
二妮正用湯匙撇著湯面上的油花,聞言動作一頓,瓷勺撞在碗沿發出輕響。
她抬起頭,睫毛上還沾著方才說話時濺到的湯水︰“回村里?我廠子里正競選小組長呢,李主任說我是頭號人選......要是回來,那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費了?”
“你就不想听听,我讓你回來做什麼?”林宇笑著問道。
“還能有啥工作?” 二妮把魚湯推到林宇面前,“不就是加工廠那堆事兒?大勇哥把設備擦得比鏡子還亮,我去了不是添亂嗎?”
林宇突然笑出聲,伸手替她攏了攏被海風吹亂的發絲︰“不讓你去工廠,去村委會。”
“村委會?”二妮瞪大眼楮,看著林宇不像開玩笑的表情,“你說啥胡話呢,村委會我能進去?”
“傻孩子,別听他瞎扯!”王玉芬把海菜塞進林宇碗里,“村委會的職位都是定死的,哪輪得到咱?再說了,就算是村委會有空缺的職位,那不也得投票選舉嗎?”
眼瞅著母親和二妮都不相信,林宇剛要解釋,就听見院子里傳來了犬吠聲。
林宇尋聲看去,就見村長羅全披著衣裳,瞅著煙袋走進了院子。
“你們還不相信,算了,讓村長爺爺跟你說吧!”說著,林宇打開窗戶,和村長羅全問得好。
村長羅全走進了屋里,二妮連忙打招呼,“村長爺爺,吃飯沒有,沒吃的話,在咱家吃點兒?”
羅全擺了擺手。
“我就不吃了,今天來有事兒。”
說著,他看向林宇,問道︰“小宇,你跟二妮說了沒有?”
林宇望著二妮緊抿的嘴唇,苦笑出聲︰“我這剛提起話茬,但是她根本就不相信。村長爺爺,還是您親自說吧,不然她準以為我拿懷孕這事哄她。”
羅全捏著煙袋鍋的手指頓了頓,這才注意到二妮微微隆起的小腹,慌忙把煙袋往鞋底磕了磕,將煙熄滅︰“二妮啊,村里新安了大喇叭,得配個播報員,你願不願意干?”
“播報員?!就是電視里那些穿旗袍念稿子的?”母親王玉芬當即驚訝了起來,她拽著二妮的手腕直晃,“我听鎮廣播站的播音員一個月拿三十六塊呢!”
這個年代,播報員可是體面的工作,是鐵飯碗,比工廠的工人還吃香。
要是能做這工作,能不激動?
羅全點了點頭。
“咱村哪能跟城里比?”
“我想了一下,一個月二十塊,活兒輕松,就早晚播個天氣預報、念念通知。”村長羅全頓了頓,繼續說道︰“錢雖然少了點,但是離家近,平時也沒啥事兒,你可以安心的養胎,還可以照顧照顧家里,你說呢??”
二妮當即沉默了!
這個工作的確是讓她激動,但是印染廠的工作她畢竟做了這麼長時間了,讓她回來,她還有點兒舍不得。
“村長爺爺,這工作這麼好,為啥要給我呀?”二妮有些遲疑,“這麼好的工作給我了,村里會不會有人不樂意?”
“眼紅的人肯定是有的!”羅全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這播報員的工作雖然輕松,但是得識文斷字,就說咱們村子里有幾個識文斷字的?有那麼幾個,也都在村里工作呢,這工作給你,誰能說啥?”
王玉芬已經把二妮的搪瓷杯續滿糖水,勸說道︰“二妮,你就听村長的,回村里做播報員吧!這工作體面不累,你在村里,家里也不用擔心你啊!”
燈光暈在二妮顫抖的睫毛上晃了晃,她捏著桌布邊緣的手指突然收緊︰“村長爺爺,可我從沒拿過話筒...... 能行嗎?”
“有啥不行的?”村長羅全一臉篤定,“你就念這上頭的天氣預報,再把村委會的通知喊兩嗓子,比你在廠里扛布匹輕松百倍!你要是不行,這村里就沒有其他女孩子行了!”
听到這話,二妮的目光突然投向林宇,“小宇哥,你說呢?”
林宇握住她的手,指尖觸到她掌心里的薄繭,那是在印染廠拉布車磨出來的。
“我當然想你回來,揣著崽兒來回跑,我夜里都睡不踏實。”他頓了頓,拇指摩挲著她腕間的脈搏,“但要是你想在廠里爭個前程,我也尊重你!”
這時候,一直默不作聲得田芳突然說話了。
“二妮你可別犯傻!”她抹了把嘴角的飯粒,眼楮亮得像落了星星,“我表姐在鎮廣播站當臨時工,天天穿的確良襯衫,說話帶麥克風響兒,對象都找的是供銷社主任!”
“這個工作可有意思了,平時可以念念報紙,讀讀文章,甚至還可以放放歌,多好啊!這工作,被人可羨慕不來。”
“我知道播報員體面......”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可廠里能當小組長,再往上是領班,說不定......還能當廠長!”
“這播報員雖然工作輕松,但是能有啥晉升空間?”
此時,二妮說出了自己心中真正的顧慮。
她是個要強的女人,不想一輩子都依靠林宇。看著林宇生意做的越來越好,錢掙的越來越多,她也想變得優秀,至少不能讓林宇落下太多,這樣才能配得上林宇。
听到二妮的話,林宇頓時就笑了。
他握住二妮的手,說道︰“誰說播報員就沒有晉升空間了?你現在做播報員, 可以慢慢學習播音主持,說不定以後可以做電視台主持人呢!”
“而且,你不是一直想寫文章嗎?魯迅、老舍...他們的文章你都可以播報朗讀,閑著的時候就研究他們的文章,自己也可以搞創作,說不定以後就是個大文豪。”
這話一下子就說進二妮的心坎里。
她太喜歡文章了,尤其是散文,越讀越覺得美,那一篇《荷塘月色》她都能倒背如流了。
“小宇哥,你覺得我能行?”
林宇鄭重的點了點頭。
“行,我覺得你一定行!”
這話讓二妮的眼眶突然發燙。
紅暈順著脖頸漫上臉頰,在搖曳的燈光下宛如晚霞。她低頭攪著碗里的魚湯,泛起的漣漪映出林宇含笑的眉眼。
“既然這樣......”她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羅全,發梢掃過盛著咸菜的粗瓷碗,“那我就試一試。不過得容我幾天時間,廠里的交接總得有個章程。”
羅全聞言,將煙袋鍋在鞋底敲得“咚咚”響,濺起的火星落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中!不著急!既然決定了,那我就回去了,你們吃飯吧!”
王玉芬急忙起身挽留︰“村長,喝碗魚湯再走吧?”
“不了不了!” 羅全晃了晃手里的煤油燈,橘色光暈在牆上投出晃動的人影,“家里母羊快下崽了,我得回去守著。”
說著,村長羅全起身走進了屋外的黑暗里。
......
第二日。
日頭爬上村頭老槐樹時,井台邊的石板上已聚了半圈人。
李淑梅的搪瓷盆“ 當”砸在青苔石沿上,濺起的水花驚飛了正在喝水的麻雀︰“村長憑啥把播報員給二妮?當我們都是瞎子不成!這就是偏心......”
村里有明白事兒的人當即解釋說道︰“蘭蘭媽,村長將這播報員的工作給二妮,是因為二妮識文斷字,村里除了她,哪個女孩子能給咱讀報紙讀文章?”
“讀報紙算啥本事!”李淑梅冷哼一聲,藍布圍裙上的補丁被海風掀起角,“我們家蘭蘭就識文斷字,也能讀報紙。”
“呦,蘭蘭媽,你們家蘭蘭啥時候讀書寫字了?”
“就是,我們咋不知道?”
“我家蘭蘭去年去她二舅家,跟她舅媽學的字,回來還給我們背唐詩三百首呢!” 她拔高聲音,驚得樹上的蟬都忘了叫。
樹蔭下的張大爺頓時笑出聲,旱煙袋在鞋底磕出火星︰“蘭蘭去鎮上待了半個月,回來能數到一百就不錯了,她能認識幾個字?”
哄笑聲中,王寡婦揉著笑疼的肚子︰“上次她把‘蛤蜊’念成‘蛤蟆’,差點把收購商笑背過氣去,即這要是讓她做播報員,得鬧出多大的樂子?”
眾人頓時哈哈大笑。
李淑梅的臉漲成紫茄子,不服氣說道︰“她二妮不也沒正經上過學?我們家蘭蘭不認識幾個字,她就能認識多了?”
“再說了,我們家蘭蘭子至少有人教,她誰教的?說她識文斷字,我還不信 !”
這話讓眾人突然安靜,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似乎也是這麼回事兒。
“哼,要我說,就是村長偏心!”李淑梅冷哼一聲,繼續說道︰“你們發現沒有,村里有啥好事兒,都緊著他們家,這播報員的工作,說給就給了......”
“我咋就偏心了?”羅全的聲音突然從後面傳來,李淑梅頓時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你就是偏心,這播報員的工作,憑啥就給她二妮了?”
羅全突然蹲下身,撿起李淑梅掉落的木勺,在掌心掂量著︰“我知道你眼紅,你要是覺得蘭蘭行,那就讓他們比一比。”
他的目光掃過圍觀的人群,“明早八點,村委會大院,讀報紙、念通知,誰行誰上!”
這話讓李淑梅眼楮一亮,說道︰“比就比!要是蘭蘭贏了,這播報員就得給她!”
“中!”羅全環視一圈,然後說道︰“你們誰還有意見?哪個覺得自己行,也可以參加比試!”
其他村民頓時就笑了,說道︰“村長,我們大字不識一個,我們哪能有什麼意見?”
“就是,誰當這個播報員都行,我們可沒意見。”
村長羅全點了點頭,“那行,一會兒我去找二妮,有空的人都去村委會大院,也好做個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