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黨官員用雪片般的奏疏虛構了振武營兵變的原因︰全怪備倭營兵乃是民間招募,軍紀渙散,桀驁難馴,匪氣難消。
想今後不再發生這種危害江山社稷根本的兵變鬧劇,最好的辦法就是解散各省備倭營兵。
嚴黨的這種態度是徐黨始料未及的。
徐黨從根子上說是反對抗倭的,因為抗倭影響了他們的走私貿易財源。
見嚴黨如此有理有據的建議裁撤戚部浙兵;俞部閩兵、狼兵,徐黨立馬站到了政敵一邊。
徐黨的清流言官們也開始上疏,所奏與嚴黨如出一轍。
裁撤戚部、俞部似乎成了人心所向。
兩個名將,抗倭的名將,在大明東南游蕩。
為了對這兩個名將進行惡毒的圍剿,朝廷的兩大勢力嚴黨和徐黨,貪官墨吏和清流言官,吏部的郎中和都察院的御史、六科廊的給事中,山東的布政使和應天的巡撫,都聯合起來了
都察院的一位御史的奏疏最為狠毒。奏疏中竟污蔑說︰“浙直閩百姓稱新練備倭浙兵為戚家軍。稱備倭閩兵、狼兵為俞家軍。大明之王師,幾時成非朱姓之私軍?”
“故裁私軍而保社稷,乃明君所為。”
好家伙,這道奏疏直接把嘉靖帝給架起來了。若他不下旨裁撤戚部、俞部,就成了昏君。
永壽宮中的嘉靖帝對付臣子們的集體勸諫很有經驗。
你們上奏疏?沒關系,朕可以留中不發嘛!
兵變發生半個月後,嘉靖帝不經內閣下中旨,命南京錦衣衛千戶林十三查明振武營兵變原因。
南京,大長干街。
林十三在兵變結束後第一時間,命薛閻王將戶部司藏員外郎方悠山秘密逮捕。
為逮捕方悠山,薛閻王的人還跟羅龍文的人發生了火拼。雙方各死傷十余人。
林家新宅的堂屋內。羅龍文鐵青著臉,跟林十三對坐著。
二人皆是一言不發。
此時,嘉靖帝給林十三的聖旨尚未到達南京。
羅龍文開口道︰“二弟,你抓方悠山是什麼意思?不要否認,我已查清綁走他的人是你手下的薛閻王。”
“抓人的時候,李高還跟著去了。”
“你是投靠了裕王府?要改換門庭與閣老、小閣老作對?”
“你口口聲聲稱我為二哥。可你為了抓方悠山,一次就殺了我手下八個人,重傷四個!”
“別人為兄弟兩肋插刀,你他娘吃里扒外捅兄弟兩刀是吧?”
“把方悠山交給我。我就當搶人的事沒發生過,我不會告知閣老、小閣老。”
“咱們今後還是親切的把兄弟。”
林十三斬釘截鐵的說︰“恕小弟無禮,不能听從二哥之言。方悠山這人我要定了!”
“我雖身在南京,京師朝堂的事卻也時有耳聞。”
“如今朝堂上嚴、徐兩棵大樹,都想借著振武營兵變的由頭裁撤戚、俞兩部。”
“您是辦過對倭情報事的。當年曾挑唆過倭寇徐海部內訌。您應該清楚,若戚、俞兩部被裁撤,朝廷這些年為抗倭耗費的人力、物力將血本無歸!”
“只有方悠山在我手中。我審明兵變是他和別有用心的人煽動。才能保住戚、俞兩部。”
羅龍文火了,他一拍桌子,怒吼道︰“林十三!听你的意思,是想把我、把閣老、小閣老全都送進詔獄是吧?”
“明跟你說了,兵變是我煽動的。方悠山不過是我手下一個碎催。”
“我是受閣老、小閣老之命來南京辦這件事。”
“你若一意孤行,別怪我、嚴家與你反目成仇!你才在官場混了幾日,嚴家人遍及朝堂。你想以卵擊石嘛?你想螳臂當車嘛?”
林十三正色道︰“羅郎中。嚴家為一己私利去壞抗倭大業,不顧東南黎民百姓的死活。這是對是錯?”
“我逮捕重要人犯,向朝廷稟明兵變實情,保戚、俞兩部,保抗倭大業。這是對是錯?”
“誰對誰錯,難道羅郎中心里沒有一桿秤?”
“做人不說什麼上善若水、厚德載物,最起碼得有最基本的良心吧?”
“我早就听說,書房、臥房里掛‘厚德載物’條幅的,通常缺德。掛‘上善若水’條幅的,通常大惡。”
羅龍文火了︰“你指桑罵槐說誰呢?”
林十三經常出入嚴府。嚴世蕃的書房內掛著“厚德載物”,臥房內掛著“上善若水”。
林十三不卑不亢的說︰“誰做了缺德帶冒煙的王八蛋事我就說誰!”
羅龍文怒道︰“信不信我帶著手下硬搶方悠山?”
林十三道︰“我奉陪!我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
羅龍文見來硬的不行,只能來軟的︰“你總不能不顧及兄弟情誼吧?咱們當初是在桃花林里一個頭磕地上.”
林十三打斷了羅龍文︰“我不會因兄弟情誼,壞了家國大義!”
“二哥,你見過為了將倭寇趕出大明,腦袋被倭寇大筒轟成血霧的少林和尚嘛?”
“你見過為了斬下倭寇腦袋,身中數箭還揮動長刀的廣西狼兵嘛?”
“你見過捐獻抗倭軍餉時,拿出自己賣身苦錢的西湖船娘嘛?”
“你見過為了御倭于國門外,六兄弟五人陣亡的一家嘛?”
“你見過為了使戰船追上倭寇八番船,亦然跳入怒海之中為戰船減重的水師袍澤嘛?”
“你見過為籌劃抗倭,四十八歲便已滿頭白發的胡宗憲嘛?”
“你見過為追擊幾百倭寇,三天三夜沒下過馬背,吃喝拉撒全在馬背上的譚綸嘛?”
林十三的一席話鏗鏘有力。
羅龍文連連擺手︰“別說了,別說了。”
林十三卻道︰“我要說!抗倭是關系到大明子孫萬代的大事。不應該變成黨爭奪利的工具。”
“嚴嵩也好,徐階也罷。他們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為了一己私利,不顧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我林十三雖沒讀過幾天書,只是皇家的下賤家奴。但我知道最基本的對與錯,是與非。”
“你想要方悠山,那就來搶吧!保住這個煽動兵變的重要案犯,就是保住了抗倭全勝的希望。”
“我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這個希望!”
羅龍文站起身︰“自今日起,咱們不再是兄弟。恩斷義絕,割席斷交了!”
“你要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再會!”
說完羅龍文憤然離去。張伯走了進來,問︰“撕破臉了?”
林十三頷首︰“嗯,撕破臉了。”
“這些年,我做事時總想兩頭糊弄,三面討好。”
“可是,正如當年沈煉公對我所言,這世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總要分清楚黑白的。”
“我若放走方悠山,讓羅龍文把他滅了口。那振武營兵變的真相將永不見天日。”
“到那時,抗倭大業將因這場兵變前功盡棄。”
“之前所有為抗倭而死的勇士,都將永不瞑目。”
張伯道︰“你這樣做,會成為嚴黨、徐黨雙方的眼中釘,肉中刺。你已決定了要做撼樹的蚍蜉?”
林十三用《孟子》中的一句話回答張伯︰“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一個人只要反躬自省,確定自己無愧于真理和良知,即便面對千萬人的阻撓,也要勇往直前。
當日下晌,大長干街上塵土飛揚。隆隆的馬蹄聲、腳步聲響徹這條古街。
魏國公徐鵬舉威風凜凜,騎在那匹西域寶馬上。他的身後跟著整整三千名營兵,還有三百南京兵部親兵,四百南京刑部差役。
南京兵部尚書、刑部尚書坐著官轎,轎夫一路小跑緊隨徐鵬舉。
三四千人用了兩刻,將大長干街包圍的水泄不通。
在林宅大門前,徐鵬舉氣勢洶洶的下了馬。兵部尚書、刑部尚書鐵青著臉跟了進來。
羅龍文跟在這老三位身後,亦進了四合院。
林十三走到院中︰“哎呦,國公爺和二位部堂怎麼來了?真是稀客啊。你們來此真讓寒舍蓬蓽生輝。”
徐鵬舉怒道︰“不要油嘴滑舌!我是南京錦衣衛的指揮使,你身為千戶見到我難道不知跪拜嘛?”
兵變發生當夜,徐鵬舉的表現是個標準的草包懦夫。
如今叛亂平定,叛兵被軟禁于駐地等候發落,徐鵬舉立馬支稜了起來。
林十三才不在乎磕頭下跪。
他納頭便拜︰“屬下林十三,恭迎國公爺!祝剛剛平定叛亂的南京守備、中軍都督、南京錦衣衛指揮使、魏國公長命百歲,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林十三的話陰陽怪氣,明顯是在暗諷徐鵬舉在兵變時的熊包樣。
徐鵬舉道︰“別在這兒賣弄口舌。我問你,戶部司藏員外郎方悠山是被你綁架了嘛?交出來!”
林十三看了一眼徐鵬舉,又看了一眼他身後的羅龍文。
林十三心中暗道︰看來是羅龍文說服了徐鵬舉和南京夏官、秋官。來我這兒名正言順的搶人。
徐鵬舉怒道︰“怎麼不說話了?別告訴我,你不知方悠山身在何處!老子這趟帶了三四千人來。足夠把大長干街翻個底朝天!”
羅龍文在一旁道︰“國公爺,我早派人盯死了大長干街。方悠山被綁入大長干街後,就再未見他出來過。”
林十三沒有否認︰“方悠山是在我手里。他是煽動兵變的重犯,我需要審問他,查出幕後黑手。”
徐鵬舉罵道︰“你有什麼權力審問他?振武營兵變關你何事?你是我的屬下,我何時下過命令,讓你插手兵變之事?”
林十三道︰“我身為錦衣千戶,披錦衣,佩繡春,久沐皇恩。捉鬼魅除奸邪是我的本職。”
徐鵬舉道︰“那好!從今天起你就不是錦衣千戶了。京師錦衣衛千戶任免需報皇上首肯。南京錦衣衛千戶任免只需指揮使決斷!”
“來啊,扒去林十三的飛魚服,奪去他的繡春刀。押入守備衙門听參!”
“一半兒營兵協同兵部親兵、刑部差役,立即守住大長干街外圍。另一半兒營兵進入大長干街,挨家搜查。”
“凡有抵抗搜查者,一律殺無赦!”
此言一出,轟隆隆,林十三帶來南京的三十幾名袍澤從四合院的四房涌出,護到了林十三的面前。
孫越喊道︰“國公爺,你若要動我們十三爺,別怪弟兄們銃子無情!”
“嘩啦啦”護在林十三身邊的袍澤們抬起了三十幾桿鳥銃,每一支鳥銃的火繩都已點燃。
徐鵬舉下意識的向後蹦了一步。二十名營兵盾牌手立馬護在了他的身前。
這些盾牌都是實木包鐵盾,足夠抵御鳥銃。
徐鵬舉怒道︰“反了反了。全反了!不光振武營兵變,林十三及屬下也兵變了!”
“拿鳥銃對著頂頭上司,不是兵變是什麼?”
“來啊,趕緊護著我離開此地。我一離開,即行清剿叛兵!給我血洗大長干街!”
一眾營兵高聲道︰“是!”
徐鵬舉的營兵人多勢眾。若他們並肩上,林十三和三十幾個袍澤頃刻間就會被剁成肉泥。
就在此時,院外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吆喝!誰敢啊?”
南京鎮守太監楊金水大步走了進來。
楊金水之前去了鳳陽跟病入膏肓的唐順之談事。很奇怪,兵變發生後他沒有第一時間回南京。
此刻卻恰到好處的出現了。
徐鵬舉見到楊金水,喊道︰“楊公公,你可回來了!你沒在這段時日,振武營兵變了,林十三這一伙兒也兵變了。”
楊金水卻道︰“你們強行封鎖大長干街,搶奪欽犯,林十三身為欽差,帶人看守欽犯,與你們對峙。何談兵變一說?”
徐鵬舉皺眉︰“林十三什麼時候成了欽差?”
楊金水展開一張聖旨︰“上諭!”
眾人齊刷刷跪倒。
楊金水喊道︰“林十三上前接旨!”
林十三跪著挪動到楊金水面前︰“臣,林十三接旨。”
楊金水道︰“有旨意,命南京錦衣衛千戶林十三為欽差,徹查振武營兵變一事,務必使兵變原因大白于天下。欽此!”
有了聖旨,就等于有了皇帝的撐腰。
林十三跪地叩首︰“臣領旨謝恩。”
楊金水道︰“林老弟,這一回你又重任在肩了!”
轉頭他又對徐鵬舉道︰“國公爺。既已有聖旨,你還不趕緊帶著你的兵離開大長干街?”
“你若一意孤行,強搶案犯方悠山,那你也算兵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