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舉清了清嗓子︰“南京竟然出了兵變之事。振武營的坐營游擊將軍廖杰難辭其咎!我已寫了參劾奏疏。他即便不是兵變謀反的罪魁,也有失察之罪。”
“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擔其責。朝廷把振武營交給廖杰,這是多大的信任!他卻坐視手下兵變。理應承擔首責!”
一眾部堂、都督紛紛附和︰“是極,是極。”
好家伙,叛兵正在南京城內奸淫擄掠,胡作非為。這幫人不去想法子趕緊平叛,反而忙于找人背黑鍋。
林十三失聲喊道︰“國公爺,軍情如火,五千叛兵正在城中搶劫、殺人、奸淫、放火。當下你該拿個主意,立即平叛!”
徐鵬舉道︰“平叛是大事,需仔細斟酌斟酌、謀劃謀劃、考慮考慮、商榷商榷。”
林十三高呼道︰“難道要等到叛兵打到國公府,你們才會著急?軍情如火啊!”
南京兵部尚書瞥了一眼林十三︰“你是哪個衙門的?什麼官職品級?”
林十三答︰“在下南京錦衣衛千戶,林十三。”
兵部尚書一臉不屑︰“一個區區正五品官兒,芝麻大點。公侯伯和部院大臣議事,哪有你說話的份兒?來人啊,給他撤座,站著!”
刑部尚書跟林十三很熟。林十三用巧妙法子幫他的愛貓治過抽搐癥。他勸林十三:“林千戶,稍安勿躁。兵變之事,絕非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
“這就像是治病。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們這麼多人在這兒呢,總能商議出個妥善的法子,平息兵變,還南京百姓以太平。”
幾名部堂紛紛附和︰“許部堂所言才是老成謀國之言。事緩則圓,急不得!”
“年輕人,我們這些人為官多年,什麼風浪沒見過?我們還沒急呢,你急個什麼勁?公爵不急,急死個小千戶。可笑。”
“後生,要學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後才能有前途!”
這幫官場老油子不願對平叛之事發表意見,以防未來承擔責任。林十三進來後多說了幾句話,他們可算找到了轉移矛盾的點。
好家伙,這場會議的議題似乎從平叛演變成了對林十三這個官場後生的教誨大會。
林十三眉頭一緊,計上心來,他大喊道︰“諸位爵爺、部堂爺。我急著平叛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你們的性命著想啊!”
“振武營的叛兵殺進城就放出了話,要殺光南京城的公侯伯、六部尚書侍郎、五軍都督。”
“黃懋官黃侍郎,已在戶部大堂外被叛兵圍毆致死!尸體已無人形!那慘狀我都不忍直視!”
“如今叛兵在城中四處搜尋諸位的蹤跡。一旦諸位被他們發現,恐十死無生!”
“兵變晚一天平定,諸位的性命便懸著一天!”
一旦涉及根本利益,這幫老家伙立馬上了心。
“啊?叛兵是沖著我等來的?兵變害國害民,是頭一等的惡事。需立即平定!”
“魏國公是南京守備,中軍都督。除了振武營,還掌著新江口營、大教場營、小教場營、池河營、浦子口營。請您立即調五營入京平叛!”
“對對對!魏國公請快發軍令吧!”
“魏國公乃中山王之後。您兵鋒所到之處,一定所向披靡,叛亂立平!”
“沒錯沒錯。魏國公有萬夫不當之勇!他親自出馬,一個頂倆,不,頂兩萬!”
其實平叛這事兒並不復雜。就是調兵入城而已。五營對一營,官軍佔絕對優勢。
林十三朝著徐鵬舉一拱手︰“請魏國公听諸位爵爺、部堂爺之言,立即調兵平叛!”
關鍵時刻,徐鵬舉不含糊!他展現一個草包應有的特質——優柔寡斷、推卸責任、見事就躲。
徐鵬舉道︰“諸位都曉得,我這個南京守備是紙糊的。說是南京的最高軍政官員,其實下面的衛所軍、營兵都不听我的。”
“調兵入城是多敏感的事情啊!我當了二十年守備,從未動過調兵用的王命旗牌!”
大明軍隊沒有虎符。若遇緊急狀況,地方文武官員可憑王命旗牌,不經請示皇帝,權宜調動軍隊。
徐鵬舉又道︰“讓我調兵也可以。諸位得聯名跟我簽個調兵的文書。省得事罷朝廷疑我調兵是圖謀不軌,意圖謀反。”
“文書的簽名順序嘛,不用以官職大小為序。我看按姓名筆畫為序如何?”
好家伙。徐鵬舉的提議,姓王、姓于的絕對不同意。
一說要聯名寫調兵文書,一眾部堂官又開始推諉塞責。
“大明制度,南京守備管南京駐軍。皇帝欽賜王命旗牌就是給您調兵用的。您調兵符合制度。我們畫蛇添足,簽什麼調兵文書,反倒成了不合制度。”
“對對對。制度不可違啊!國公爺還是自行調兵的好。”
“這事兒得這麼看。您調兵平叛合情合理又合法。若我們一窩蜂跟您聯什麼名,難免朝中會有人攻訐您結黨營私。”
“對,京師那群言官的嘴厲害的很。說不準會說您與南京諸勛貴、官員勾結,意圖謀反,劃江而治呢!”
徐鵬舉開始跟眾人拉扯︰“不成不成。我一個人調兵,更顯得有不臣之心!王命旗牌豈可擅動?”
“我看那些叛兵沒別的心思。就是軍餉沒發全,憋了火。來南京城中搶劫一番。等他們搶夠了,自然會散去退出城外。”
“對了!已是春末,快到了桃花汛。應天巡撫趙貞吉按制度移駐甦州,主持水利。不如派人去甦州,請回趙貞吉主持大局!”
林十三被徐鵬舉的無恥震驚了!
等待叛兵“搶夠了”自行退出城外?搶劫哪里有個夠?南京城里的老百姓還有活路嘛?
自己不願擔責,反而把平叛的責任推到趙貞吉身上?
趙貞吉是出了名的官場“三不沾”。麻煩事不沾、沒好處的事不沾、勞心勞神的事不沾。
去求他,結果無非是繼續踢皮球!
當官的踢皮球不管不顧,城里的老百姓要遭大殃。
林十三忍不了了。他竟以區區千戶的身份,朝著徐鵬舉怒吼︰“魏國公!難道你要坐視叛兵在城內胡作非為嘛?”
“就你這樣膽小如鼠的懦夫,也配整天標榜自己是中山王的嫡系子孫?”
“魏國公要知道你如此怯懦,如此草包。恐怕王陵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
徐鵬舉火了︰“林十三,你是個什麼東西?敢辱罵本國公?別忘了,你不是北鎮撫司的千戶,而是我南京錦衣衛的千戶!我屬下的屬下!”
“爵爺、部堂們議事,哪里有你這芝麻綠豆官說話的份兒?來啊,叉出去!”
兩名國公府護兵上前,說話間就要將林十三叉出大廳。
就在此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郎快步走入大廳,一聲怒吼︰“你們這群廢物,還在這里做什麼?”
說話的人是誠意伯劉世延。
劉世延本來跟臨淮侯李庭竹結伴去了浙江青田游玩。好巧不巧,前幾日劉世延的母親病重。
他只好拜別李庭竹,獨自回了南京。
今夜一進南京城,他便看到了滿街叛兵。
劉世延“邦邦”兩腳,踹在叉著林十三的兩名護兵身上。
他怒吼道︰“整個大廳,就他一個真心想為平叛出力的。你們卻要將他叉出去?”
“他走了,你們好安安靜靜在此地繼續當縮頭烏龜?”
從爵位上講,徐鵬舉是公爵,劉世延是伯爵,徐壓劉一頭。
從官職上講,徐鵬舉是守備,劉世延只是協同守備,徐還是壓劉一頭。
但論在南京駐軍中的權威,劉世延遠超徐鵬舉。
此人驍勇善戰,是出了名的少年英雄。不過他也有他的缺點,譬如飛揚跋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劉世延大步走到徐鵬舉面前,竟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說是摟住,其實就是卡住。
劉世延道︰“兵變若不能及時平息,愈演愈烈。你這個守備第一個掉腦袋!”
“皇上即便不下旨殺你。我劉世延第一個上參劾奏疏,請求朝廷砍你的頭!”
“朝廷不砍你的頭。老子拿刀親自動手。干犯王法也要讓你身首異處!”
其實魏國公府和誠意伯府一向不對付。
十多年前,誠意伯還是劉世延的祖父劉瑜時,劉瑜便因提督漕江閱兵時的座次問題,與徐鵬舉大打出手。
劉世延此刻猙獰的表情與態度,簡直就是個小閻王。
林十三也上前幫腔︰“魏國公,難道你想一輩子被南京人稱為草包國公嘛?”
“中山王他老人家的臉面,你還要不要了?”
“難道你要敗光中山王的祖蔭?”
劉世延果真是個狂人。他竟將一柄匕首抵在了徐鵬舉的腰間︰“你要是還在國公府裝縮頭烏龜,別怪老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徐鵬舉無奈︰“來啊,請王命旗牌!”
王命旗牌在魏國公府里擺的時日太長了,竟已落了灰。
徐鵬舉道︰“護兵千戶何在?”
護兵千戶上前︰“屬下在。”
徐鵬舉沉默片刻,道︰“算了。你退下。林十三何在?”
林十三拱手︰“屬下在。”
徐鵬舉道︰“你立即帶著我的王命旗牌去其余五營,調五營士兵進城平叛!我在此坐鎮中軍,坐等平叛王師大獲全勝的消息。”
此言一出,劉世延竟直接抽出了佩劍,橫在了徐鵬舉的脖子上。
劉世延罵道︰“到了這種時候,你還不敢挑頭調兵平叛?把平叛重任甩給一個小小錦衣千戶?你想讓他替你背黑鍋吧?”
“大明軍法乃是中山王、開平王首創。第一條就是臨陣退卻者立斬!”
“你若不願親自領兵平叛,形同逃兵。我替你家祖宗執行軍法,斬了你!”
徐鵬舉怒道︰“劉世延,今夜你就沒打算給我活路是吧?”
劉世延道︰“是你膽小如鼠,沒打算給南京百姓活路在先!”
徐鵬舉閉上了眼楮︰“罷了!老子這回就听你一次。親自去五營調兵平叛!”
此言一出,一眾爵爺、部堂爺紛紛稱贊︰“魏國公神勇!”
“魏國公不愧中山王血脈!”
“魏國公威武。”
林十三狠狠攢了一口吐沫,吐向這群老油條的方向“啊呵呸!”
劉世延幾乎是挾持著徐鵬舉前去調兵平叛。
此人的膽量可見一般。日後他吃虧就吃虧在膽量上。
林十三跟著徐鵬舉、劉世延騎馬出得國公府。他們身後跟著國公府的一百護兵。
嘉靖帝曾破例賜徐鵬舉養護兵五百。徐鵬舉舍命不舍財,命令剩下四百人留下守衛國公府。
眾人出了府門,剛行了一里,迎面遇到了幾百叛兵。
徐鵬舉喊道︰“弟兄們!我是魏國公徐鵬舉。你們先退出城外,軍餉的事情一定能夠解決.”
徐鵬舉的草包之名不但在民間流傳,軍中亦對他不屑一顧。
“徐鵬舉徐草包?你算個瘠薄!”一個叛兵倒轉長槍,一槍底朝著徐鵬舉的腦袋捅去。
載入史冊的一幕發生了。這一幕,足夠中山王陵棺材里的徐達羞得捂臉。
徐鵬舉的紗帽被槍底捅落在地。徐鵬舉披頭散發,竟調轉馬頭,一揮馬鞭,落荒而逃!
不得不說,他半生愛馬,關鍵時刻座下的寶駒真頂事兒!那逃跑速度簡直風馳電掣。
魏國公、南京守備、南京中軍都督、南京錦衣衛指揮使,徐鵬舉徐國公就這樣毫無顏面的做了逃兵。
他逃走,一百多國公府護軍也扔了刀槍,抱頭鼠竄。
劉世延和林十三被他們賣了。二人孤身面對數百叛軍!
關鍵時刻,劉世延被祖宗劉伯溫的對頭徐達附體!
劉世延挺身而出,對著叛軍高呼出了一句載入史冊的話。
“我乃誠意伯劉世延!汝等反,反即殺我,大軍至,盡殺汝等!”
說完劉世延高舉起了王命旗牌。
沒錯,自出了國公府,本屬于徐鵬舉的王命旗牌便被他攥在手中。
劉世延在軍中的威信甚高。
叛軍們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把總喊道︰“伯爺。我們進城不是兵變。而是取回原本屬于我們的軍餉。”
“該死的戶部給我們發軍餉,竟發的是寶鈔!”
劉世延表現出了有勇有謀的一面。
他沒有與叛兵硬頂,而是高聲道︰“我體諒你們的苦衷。這樣吧,你們若退出城外,我願給你們發白銀十萬!每人領二十兩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