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豪族士紳視內閣次輔徐階為總後台。徐階視裕王為總後台。
裕王最寵愛的側妃的弟弟發出請柬在杭州城內請客,那些豪族士紳自然踴躍來赴宴。
林十三粗略估算了下,宴請的兩百多位“客人”從江南各地趕來杭州聚齊,至少也需要一個月。
在這個一個月里,林十三做足了功課。
南京錦衣衛有一個偌大的檔庫。
甲子號檔房存放江南在職官員密檔。
乙字號存放久居南京的開國勛貴後代密檔。
丙字號檔房存放江南大族密檔。
林十三專程派人去了一趟南京,調來了大族密檔,仔細參閱。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林十三拿著一份密檔,對張伯說道︰“浙東處州青田孫家,竟從宋時就開始做官。歷經宋、元、明三代而不倒。”
“太祖爺時,殺了孫家的家主。孫家竟在正統朝又活過來了。”
“自正統朝至今,孫家出過一位尚書、兩位侍郎、一個布政使、兩個按察使,知府、知縣十幾位。”
“如今孫家人有一個在都察院做右僉都御史。”
張伯道︰“這些江南大族都是這樣,世代做官。不管朝代更迭,他們仍舊左手抓錢,右手抓權。”
“不得不佩服他們啊!”
“哦對了,你說這孫家是浙東處州青田縣的?是開國誠意伯劉基劉伯溫的老鄉?”
林十三頷首︰“沒錯。密檔上記著,洪武朝時孫家的家主與告老的劉基暗通款曲,時時稟告朝中動向。引得太祖爺不悅才將他殺了。”
張伯問︰“呵,民間把劉伯溫吹成了太祖開國的第一功臣。你可知太祖為何封爵時只給了他一個伯爵位,又在開國四年後果斷棄用他?”
林十三道︰“還請師父賜教。”
張伯娓娓道來。
太祖朱元璋濠州起事之初,身邊文有李善長、武有徐達、常遇春。這些文臣武將在開國後被稱為“淮西黨”。
要爭奪天下,光有兵不行,還要有糧,有錢。
江南的錢糧,掌握在那些“千年世家”、士紳豪族手中。
太祖只得跟士紳豪族暫時結盟,給他們委以官職。這些人在開國後被稱為“浙東黨”。
浙東黨的領袖即劉基劉伯溫。
開國之後,太祖警覺的發現,浙東黨人處處維護士紳利益,動不動在朝堂上拿他們曲解的孔孟理論來壓天子。
浙東黨甚至在政令文書中大耍他們擅長的文字游戲,陽奉陰違。
開國之後,地方官大量空缺。太祖需要用人。
歷朝歷代做官的都是讀書人。浙東黨掌握著江南文脈。地方官位自然多被浙東黨的門生故舊把持。
這群人形成了巨大的利益共同體,共同進退。
太祖爺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天下事,咱這個天子說了不算。那些酸文人說了算!
太祖是何等殺伐果斷?琢磨過味兒來之後,他棄用劉伯溫、宋濂,打壓浙東黨。
後來更是掀起三大案,將天下官員殺了幾茬兒。
可是,太祖殯天後,繼位的建文帝孱弱敦厚,耳根子軟。很快又寵信起江南文人,如黃子澄、齊泰、方孝孺等。
江南大族的勢力再次抬頭。
靖難之役後,成祖爺雖殺了建文三寵臣,但他始終得位不正,不能再對江南士族趕盡殺絕。
畢竟他不是黃巢。
于是成祖爺與那些江南大族達成了某種默契。大族名義上臣服于成祖。成祖則與他們在表面上“共治天下”.
自洪武朝到嘉靖朝的歷史,簡直就是一部皇帝與江南大族之間的斗爭史。
張伯滔滔不絕說了半天,喝了口茶︰“周不過八百年。自太祖開國到如今,已有一百八十二年。”
“說句大不敬的話。若大明與周同壽,六百多年後改朝換代,這些江南大族照樣能夠發達顯赫。”
“這些人就像是打不死的臭蟲,世世代代寄生在骨瘦如柴的百姓身上。”
“你這番替皇爺敲他們的竹杠,別想著能把他們趕盡殺絕。只要能讓他們掏出家底兒的一成半成,便屬難得。”
林十三道︰“師父所言極是。我全明白。”
張伯又道︰“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李高宴請的‘客人’當中,以松江徐家為首。徐階長子徐 做過一任太常少卿,如今在家守業。”
“若能讓徐 吐出銀子來,不怕那些大族不割肉。”
林十三拿出有關徐 的密檔︰“師父,你老看看吧,觸目驚心。”
張伯看後皺眉︰“松江棉布最大的走私商人,果然是他.”
林十三道︰“怪不得他老子反對通關開海,指使自己的一堆學生給抗倭使絆子呢!若倭患平息,他家還怎麼從走私棉布上大發橫財?”
張伯道︰“江南大族幾乎都在跟倭寇勾連,做走私生意,這不稀奇。我明白了,你想用‘通倭’二字逼他們就範?”
林十三笑道︰“逼他們就範,除了‘通倭’二字,還有另外二字。”
張伯心領神會︰“另外二字是‘裕王’。”
且說汪直被殺,他的義子毛海峰逃回了倭國。不久之後,汪直被殺的消息也傳到倭國。
毛海峰鎮不住汪直原本的部眾,部眾立即分化成了二十幾股勢力。
不出一個月,果如汪直所言,東南海釁四起。胡宗憲整日焦頭爛額,宛如一個東南裱糊匠。
戚繼光、俞大猷也成了“救火丁”,在東南四處奔走征戰。
一個月後,杭州城熱鬧了起來。
江南各地大族陸續進城。
倭患肆虐,東南地面不太平。連林十三上回南下辦差都經歷兩次血戰。這些豪族士紳卻一路平平安安到達杭州。里面沒有貓膩才是見了鬼。
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初八,浙直總督府後衙。
偌大的後衙擺起了三十桌酒席,二百多名士紳端坐著。
坐首席的不是林十三,而是李高,今夜他是東主。
至于胡宗憲,他根本沒摻和這事。
徐 朝著李高一拱手︰“李公子,裕王爺尊體可安康?”
李高笑道︰“安,安得很!有我姐日日精心伺候,我姐夫他能吃能睡好的不得了!”
李高可不講什麼禮數,在外人面前不尊稱王號,一口一個“我姐夫”。
外人看,倒覺得李高跟裕王十分親近。
徐 笑道︰“听說李公子剛進了錦衣衛,擔任總旗。又被皇上特委為‘貓婚副使’。真是青年才俊前途無量啊!”
其實“貓婚副使”不是嘉靖帝委任的,而是林十三瞎封的,為的是將李高推向前台做他替身。在西苑伺候了嘉靖帝小兩年,林十三漸漸了解了嘉靖帝的脾性。只要能把差事辦成,嘉靖帝才懶得追究這些細枝末節。
李高笑道︰“是啊是啊,天恩浩蕩。我這回拼了命也要辦好差事。”
徐 拱手︰“若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李公子盡管開口。”
李高按林十三之前教的,面露愁容一言不發。
徐 問︰“李公子為何愁眉不展?”
李高答︰“咳!給御貓尋婿,得十萬百萬里挑一。可管內承運庫的呂公公是個鐵公雞,就撥給我們少的可憐的銀子。那點錢根本不夠使。”
徐 心領神會︰可著李高請我們赴宴,是來打秋風的啊!背後一定是林十三指使。無妨,給他們一些好處就是了。
徐 熟讀史書︰盛唐時,玄宗外派了一堆什麼“荔枝使”、“御馬使”、“花鳥使”到地方上。
諸使到了地方,橫加敲詐大發橫財。
徐 心道︰還真是古今一同啊。
想到此,徐 主動開口︰“我徐家願為招貓婿之事獻銀一千兩。”
一眾士紳紛紛開口︰“我願獻銀五百兩!”
“我願獻銀三百兩!”
李高站起身︰“多謝諸位好意。可惜.遠遠不夠。”
“我明跟諸位說了吧。我這趟出來辦差,不能給裕王府丟人,一定要辦圓滿。”
“江南是在座諸位的一畝三分地。我不指望你們,難道指望胡宗憲那摳門貨?”
徐 道︰“李公子盡管說個數。我們就算鑽山打洞、賣家產、售祖田也一定要給您湊齊。”
李高清了清嗓子︰“嗯哼,諸位,要把差事辦圓滿,至少也要兩百萬兩銀子。”
徐 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呢︰“多少?”
李高重復了一遍︰“二百萬兩銀子。”
此言一出,一眾士紳鴉雀無聲。
好家伙,這位李公子請客,不是來打我們秋風的,是來割我們肉的!
徐 的目光從李高臉上轉移到一直在埋頭吃菜的林十三臉上。
他心知肚明,李高一個浪蕩外戚哪里有這麼大的胃口?定是林十三指使。
徐 試探林十三︰“林傳俸,都說您是養寵玩寵的行家。敢問一句,為御貓招婿為何要用二百萬兩銀子?”
“二百萬兩銀子換成金子,恐怕能打跟眉霜等身的金貓幾百只!”
林十三嗦了嗦手里拿著的乳鴿腿骨︰“的確得用二百萬兩銀子。你們且听我細細道來啊!”
“御貓招婿,仿皇帝選後妃例。皇帝選後妃,一向是由內承運庫撥銀子給各布政使司,由各布政使司撥銀子給各府、州、縣。”
“嘉靖元年六月,皇爺選後妃。先撥內承運庫銀三十萬兩。各地官府皆稱不足,無法為皇爺挑選稱心如意的佳人。”
“七月,又撥內承運庫銀五十萬兩。地方官府繼稱不足。”
“八月,再撥銀六十萬兩,地方官府仍稱不足。”
“九月,撥銀六十萬兩。地方官府這才開始甄選佳人。”
“皇爺前後給了地方官府二百萬兩。要知道,先皇武宗殯天,內承運庫遺銀便是兩百萬兩。”
“此番御貓招婿,仿皇帝選後妃例用銀,兩百萬兩之數豈不是很合理?”
皇帝想要親政必先大婚以示成人。當年嘉靖帝急于親政,愣生生被天下文官訛走了一個內承運庫。
徐 為首的一眾士紳目瞪口呆。
這什麼歪理邪說?
不就是配個貓嘛?那御貓再尊貴,能跟皇帝一樣嘛?
可著當年天下文官訛了嘉靖帝,你要替嘉靖帝把這錢要回來?
李高帶著哭腔說道︰“諸位善長仁翁,你們就發發慈悲吧!銀子湊不齊,我就辦不好差事。”
“辦不好差事,丟的是裕王爺的臉!裕王爺丟了臉,徐次輔的臉也得塞進褲襠里!”
“我曉得,你們都是江南的大菜豬,啊,我小地方人,說話有口音。是大財主,不是大菜豬。”
林十三心里一緊︰你怎麼把實話給說出來了?
李高道︰“誰不知道在座的諸位,家產最少的也以幾十萬兩計!兩百萬兩听著唬人。你們隨便拔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湊一湊,也就湊齊了。”
“只要能湊齊銀子,讓我給你們磕頭都成!”
“諸位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我姐夫的面子上”
徐 終于表態︰“這樣吧。我們咬咬牙,湊三十萬兩出來。看著我們家大業大,其實都是空架子。”
“湊三十萬,我們今年就都得過苦巴日子了。”
“不足之數,請李公子和林傳俸拿著聖旨去跟浙直地方官府要。如何?”
李高道︰“去找浙直官府要?浙直總督如今都恨不能窮的露著 。他們哪里有這一注閑錢?”
林十三起身︰“徐公子,請隨我來。我有幾句要緊話單獨說給您听。”
徐 跟著林十三去了後廳。
林十三拍了拍手,張伯捧著一個木匣走了出來。
林十三掀開木匣,里面是一疊紙。不等徐 看清,林十三便合上了木匣。
這是在故弄玄虛。其實木匣中裝著的,只是胡柏奇的兒子手抄的三字經。
林十三道︰“敢問徐公子,華亭縣廣義進棉布行可是您的產業?”
徐 一愣,敷衍道:“似乎是我徐家一個遠枝子佷開的。”
林十三仰天大笑︰“哈哈哈。徐公子,當著明人又何必說暗話?您是廣進義的大股東。”
“去年臘月,廣進義從松江府各地買了了十五萬匹松江棉布。”
“蹊蹺的是,這麼一大批棉布,徐家不說囤放在城牆堅固的華亭縣城里,竟囤放于城外布倉。只派了十幾個老弱家丁看著,僅能防防火。”
“沒過三天,倭寇高倉文太部在登陸入寇,直撲華亭縣城外的布倉。將十五萬匹松江棉布全數搶走。”
“更蹊蹺的事來了。在倭寇‘搶掠’棉布的當晚,有一艘海船靠岸。您帶著二百多號家丁,從海船上搬下來二十萬兩銀子,運回了祖宅。”
“這是徐家遭倭寇搶掠,還是跟倭寇的默契交易?”
徐 愕然。
林十三拍了拍匣子︰“最近十五年,廣進義棉布行幾乎年年被倭寇搶。匣中皆有詳細數字記錄。”
“我就奇怪了。年年遭搶年年賠本,這廣進義還開的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