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逗留了兩日,林十三一行人改走陸路前往福建。
胡宗憲這個浙直總督真不是白當的。剿滅徐海後他又與海賊王汪直達成了秘密協議。
三個月前,胡宗憲給了汪直在幾個小口岸通商的許可,允許他進行規模有限的貿易。當然,只是默許式的許可,這種事兒暫時上不了台面。
胡總督投之以桃,汪賊王報之以李。自今年入夏以來,東南沒有再發生過大規模的倭寇登陸事件。
偶有倭寇登陸搶掠,也只是些散兵游勇,至多幾十人一股,成不了氣候。
明軍得到了喘息之機。胡宗憲一方面加緊整肅軍備,一方面對招安汪直進行最後的努力。
他不愧是腹有韜略的國柱,做了兩手準備。
若汪直登陸順利接受招安,那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東南靖而大明安。
若汪直不接受招安,各股觀望的倭寇再次登陸搶掠,那就打。
東南暫時的安定讓林十三的南行之旅格外順利。一個月後,他抵達福建巡撫治所福州。
小閣老的義弟來福州,嚴黨骨干巡撫阮鶚自然熱情招待。
巡撫衙門客廳。
阮鶚殷勤的親手執茶具,給林十三泡功夫茶。
阮鶚笑道︰“福建天熱,咱們今日喝綠茶。”
“我給你備了三錢大紅袍,給小閣老備了一兩。等你回京時帶回去。”
李高仗著自己姐姐是裕王府側妃,在封疆大吏面前說話無遮無攔︰“阮撫台,你也太摳了吧?送茶葉才送一兩三錢?”
阮鶚早就將林十三隨員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他曉得李高是裕王府的人。
阮鶚笑道︰“李總旗有所不知。真正的大紅袍其實就六株茶樹。長于九龍窠懸崖峭壁的半山腰。”
“四株奇丹,兩株北斗每年產量不過八兩而已。”
“這一兩三錢茶,是我拉下一省巡撫的臉皮,給看管茶樹的內宦使了五千兩個銀子求來的。”
李高皺眉︰“阮撫台,你別是誆我吧?我家灶廚煮茶葉蛋用的都是武夷山大紅袍。怎麼可能一年產八兩?”
林十三笑道︰“京城市面上的所謂大紅袍,其實只是武夷山烏龍茶而已。是茶商為了銷路,打著大紅袍的牌子。”
阮鶚給林十三倒了一茶盅綠茶︰“林老弟不愧是西苑的人,見多識廣。”
“閣老、小閣老在京城還好嘛?”
林十三答︰“閣老很好,老當益壯、老而彌堅。七十七歲的人,倒像是四十多歲的精神。”
“內閣事務繁雜,閣老處置的妥妥當當。寫的青詞依舊字字珠璣,頗得聖心。”
“至于我義兄。嘿,他可謂是壯年虎狼。不光白天要用美人盂,晚上還要用美人椅、肉屏風。”
“前幾日有位仁兄給他送了一張神奇小藥方,據說出自成化朝洗鳥都御史倪進賢之手。”
“義兄用了這藥方之後,簡直稱得上是摧城拔寨無往而不利。”
阮鶚笑道︰“小閣老還是老嗜好啊。”
林十三一口一個“義兄”,阮鶚卻一口一個“小閣老”。顯得林十三跟嚴家父子更親近。阮鶚倒成了嚴黨核心圈子的邊緣人物。
阮鶚連忙道︰“除了武夷山大紅袍,我還給小閣老備了另外一樣禮物。”
林十三問︰“我猜是閩女。”
阮鶚驚訝︰“林老弟料事如神啊!沒錯。我給小閣老準備了四個閩女,四個倭婦。”
“這四個倭婦個個都有技藝在身,且都生過孩子,最對小閣老的口味。”
“大同婆姨跟這四個倭婦想比,嘿,那簡直是小騾子跟高頭大馬的差別。”
之前倭寇侵閩,兵鋒直指福州。阮鶚為了退敵,竟給倭寇賄以重利,還送給倭寇六艘戰船。
他自然有路子從倭寇手中買幾個技術型倭婦。
林十三心中暗道︰阮鶚啊阮鶚,你費盡心思給小閣老送禮有什麼用?在小閣老眼里,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表面上他依舊笑嘻嘻︰“嘿,咱阮撫台考慮的真周到啊。”
阮鶚感慨︰“我這個巡撫是小閣老一手拔擢的。提攜之恩不敢忘。”
“哦對了,皇上讓林老弟來福建給眉霜招婿的事,全看我的了。”
“我已知會閩地各府、州、縣官員,讓他們按眉霜的小相盡心尋找同種、同相的適齡公貓。”
其實林十三已與胡宗憲約定好,讓譚綸獻貓婿在嘉靖帝那邊露臉。
阮鶚如此上心,林十三裝模做樣的說︰“公貓那東西上帶著倒刺。不光要尋同種、同相的,還要選尺寸相同的。”
“不然貓婚圓房之時,眉霜會疼死。記住了,要選東西立時不及一寸的。”
阮鶚連連頷首︰“曉得,曉得。”
說完阮鶚拍了拍巴掌。
八名巡撫衙門親兵兩手抬上來一個小箱子,三個匣子。
阮鶚笑道︰“林老弟帶著三位隨員風塵僕僕從京城趕到福建,行程近五千里。阮某自然要表示表示。”
“可惜福建這地方除了大紅袍就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土特產。”
“昨日我突然想起,閩侯縣溪口鄉產黃鐵礦。就為林老弟準備了一些。帶回去就當給家里人看個稀奇。”
說完阮鶚打開了箱、匣。
做官的人最善于睜著眼說瞎話。箱、匣中哪里是什麼黃鐵礦?分明是黃燦燦的金錠。
阮鶚笑道︰“這一箱黃鐵有五百兩。是給林老弟的。”
“這一匣黃鐵有二百兩。是給李總旗的。”
“這兩匣黃鐵各有一百兩。給張老伯和孫總旗。”
林十三連忙推脫︰“無功不受祿,這怎麼好?”
李高學著師父林十三的樣子推脫道︰“就是就是,我們又沒替阮撫台辦什麼事。”
阮鶚道︰“林老弟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幾句,李總旗在裕王爺面前替我美言幾句,我便終生受用不盡了。”
“你們二位千萬不要推脫。”
說完阮鶚又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面額三千五百兩︰“護衛你的那些錦衣衛弟兄也著實辛苦。每人分一百兩,在福州城中逛逛,買下土特產帶回去。”
林十三為了不打草驚蛇,只能勉為其難的接受了黃金和銀票。
接下來還是老一套。阮鶚請吃喝,請睡女人。林十三等人在福州城中整整逍遙了半月。
尋貓婿的差事,阮鶚很是上心。畢竟是皇差嘛。半月後,他給林十三選了十六只淡青色公貓。
林十三過目後萬分滿意,一場送行酒後,林十三帶著公貓和金子、閩女、倭女、大紅袍北上,準備先去杭州,休整十日在杭州上官船回京。
眾人騎在馬上,邊北行邊聊天。
張伯道︰“那位阮巡撫出手真是闊綽啊。一送就是九百兩金子,三千五百兩銀子。外加值幾千兩的大紅袍。”林十三道︰“這金子拿著燙手。不如送給胡部堂做軍餉?”
張伯卻道︰“錯矣!你把金子送給胡宗憲做軍餉才容易出事兒呢!”
“皇帝近臣給封疆大吏送九百兩金子做軍餉?是何居心?”
林十三頷首︰“是啊,上回南行,我把一路收的程儀銀交給瓦氏夫人做軍餉,胡部堂給我退了回來。”
張伯道︰“我知道,你是怕阮鶚獲罪後胡亂攀扯,把給你送金子的事說出去,你跟著吃瓜落。”
“放心吧。嚴家、陸炳、皇爺三方已達成了默契。根本不會給阮鶚胡亂攀扯的機會。”
林十三道︰“那就卻之不恭?”
張伯頷首︰“卻之不恭。”
李高笑道︰“就是就是,有金子不拿王八蛋。”
張伯意味深長的說︰“十三,你看人家李公子都不怕,你怕什麼?”
言外之意︰裕王府的人也拿了這錢。就算阮鶚被押進京後胡說八道,被徐黨言官得知此事,他們也不敢怎麼樣。
徐黨言官參你就等于參裕王府的人。那群言官沒這麼蠢。
林十三沉默不言,算是默認了將金子揣進荷包。
李高笑道︰“那四個閩女一般,沒什麼稀奇。四個倭婦可真饞人啊。”
林十三道︰“你若看上了,今夜挑一個陪你睡就是。”
李高在馬上搓著手︰“這不好吧?是人家阮巡撫送小閣老的。”
林十三卻道︰“這你就有所不知道了。我那義兄就喜歡別人玩剩下的,最好還生過孩子。”
李高不解︰“這是為何?”
林十三答了兩字︰“滑溜。”
待趕回杭州時,已是秋末。
林十三遇到了一件萬分壯觀之事。汪直入杭!
沒錯,胡宗憲幾乎辦成了招安汪直之事。
汪直這人有個樸素的觀點“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他靠海上貿易攢下的銀子多達千萬之巨。可是在他看來,賺再多銀子又有什麼用呢?
只有堂堂正正的帶著銀子返回家鄉,這輩子才沒白活。
胡宗憲利用了汪直的心理。一方面他允諾汪直,上岸接受招安,朝廷會賜予他官職。
另一方面,胡宗憲密奏請示了嘉靖帝。允諾給予汪直在台州、松江、福州三個大口岸通商互市的特權。貿易額敞開,能做多大的生意都可以。
別看汪直手下有四五萬倭寇替他賣命,有戰艦數百艘、火炮千門、火銃萬桿。
可他骨子里還是個商人。
能夠正大光明的跟大明做生意,不比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當個倭寇頭子安穩多了?
胡宗憲甚至跟汪直商定了如何安置他的那些手下。
一萬四千假倭漢人跟著汪直登陸。官府劃出官田給他們耕種,汪直也會掏銀子分給他們,讓他們在陸上娶妻生子。
三萬真倭,汪直會給予豐厚軍餉,將他們分別送給十幾個藩主大名,並約法三章,不得入寇大明,否則就斷掉他們的火器供應。
倭國村斗鄉征多年,各藩主大名樂得瓜分一支海上精銳。
這樣一來,東南倭患基本能夠平定。
朝廷可以靠著汪直的海上貿易網,將大明的絲綢、茶葉、瓷器遠銷南洋、西洋。
汪直可以賺干淨錢;老百姓不用再受倭寇之苦;胡宗憲得了平定倭寇的大功;國庫有了一條穩定而又龐大的財源;連嘉靖帝的私庫亦能多一樁大進項。
看似你好我好大家好。唯有一方不好,那便是江南的豪紳士族。
沒了倭寇就沒了走私貿易,沒了走私貿易,豪紳士族們就失去了暴利。
光靠盤剝苦哈哈的雇農,能榨出幾兩油?
豪紳士族身後又站著文官集團。那幫膽大包天的家伙為了自己利益,連皇帝都敢殺。
且說林十三等人進了城。杭州城中熱鬧非凡。
汪直帶了幾百個手下進城,這幫人簡直稱得上是腰纏萬貫。
進城之後,各大商鋪里的好東西被他們大肆搶購。雖帶了個“搶”字,卻是給錢的。
西湖的船娘們也發了大財。每夜都被買光燈籠,過夜錢漲了三倍,依舊船庭若市。
連杭州城的乞丐都發了大財。
汪直覺得初入杭州,要顯示他們這伙人的善心。吩咐手下見到乞丐一定要舍錢。
這幫海盜出身的家伙出手大方。施舍乞丐一扔就是一個小銀錁。
汪直住到了浙直總督府中。江南的茶商、絲商、瓷商爭相拜謁。
商場中人的耳目很靈。商人們已經知道,用不了多久皇帝便會降下旨意,賜予汪直通商互市的特權。
此時不巴結更待何時?
總督府書房。
林十三笑道︰“胡大哥。你這總督府都快成商人們的牙行、會館了。”
胡宗憲的臉上掛著笑意︰“這是好事情。海上貿易商業興盛了,朝廷多了大財源,百姓們也能跟著喝一口湯。”
“最重要的是,貿易即和平。”
“待賜汪直通商互市的聖旨一到,他便會離開杭州返回平戶島、松浦津兩處老巢。將手下的四五萬倭寇統統妥善安置。”
“到那時,東南倭患將會徹底平息。”
“南洋的蔗糖、樟腦;西洋的白銀、火器會一船又一船的運來大明。大明的絲、瓷、茶將一船又一船的運往海上。”
胡宗憲暢想未來時,語調因激動變得顫抖。
林十三拱手︰“我提前賀胡大哥平定東南,立下不世之功。”
就在此時,浙江巡撫鄭泌昌、布政使何茂才急匆匆的走進了書房。這二人都是鐵桿的嚴黨。
鄭泌昌朝著胡宗憲一拱手︰“胡部堂。哦?林傳奉也在啊。出大事了。”
何茂才是個急性子,他高聲道︰“胡部堂,淳安、建德等十一縣秋汛。大水淹沒良田無數。”
胡宗憲驚訝︰“什麼?河道監管衙門是干什麼吃的?今年我撥給下面府縣那麼多治河銀兩,怎麼會出秋汛?”
“何茂才,你說淹沒良田無數。大致多少畝?災民人數多少?”
何茂才語塞︰“這個.卑職尚未統出總數。”
胡宗憲道︰“你們立即隨我出城去受災諸縣。救災如救火啊!”
他轉頭又對林十三說︰“你在杭州多待幾日,讓柏奇好好招待你一番。我得立即去災縣。”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胡宗憲以為東南倭患已解決的七七八八。當下最重要的事是救災。
他這一走.馬上就要壞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