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後,東廠督公陳洪趕到了宣府傳旨。
總督楊順、巡按路楷、捉蟲欽差林十三在宣府城外跪接旨意。
陳洪展開一方聖旨︰“有上諭。著宣大總督楊順全權辦理沈煉勾結妖人、通虜賣國一案。五日之內審結、定罪、行刑。”
“宣大巡按御史路楷舉發沈煉有功,擢升正五品光祿寺少卿。”
“楊順及林十三清除韃靼暗樁有功。賜楊順長子錦衣衛千戶餃。”
“林十三瓦解邪道陰陽宗有功,回京後另行獎掖。”
“兵部職方司主事張四維受命勘察宣府地形,敷衍塞責,草草了事。著即降兩級任用,補宣大巡按御史缺。”
“寧夏按察使王崇古精明強干,腹有韜略。著即升任大同巡撫。”
“欽此。”
這是一道耐人尋味的旨意。
如何處置沈煉,嘉靖帝交給了嚴黨骨干楊順來決定。這是典型的帝王甩鍋術。
等若干年後要給沈煉平反時,嘉靖帝會說︰沈煉非朕所殺,而是嚴黨所殺。
楊順這邊樂不可支︰嘿,我親手替嚴閣老除去沈煉這個禍害,嚴閣老又要高看我一眼了。
路楷本是正七品御史,升為管廚子的光祿寺少卿等于連升四級。可以理解為明升暗降,但換個角度說,光祿寺少卿這個位置又是外升知府、內調司官的跳板。
路楷早就想從言官轉為實權官。這個結果讓他樂不可支。
賜楊順長子錦衣衛千戶餃,只是賜餃並未讓其補實缺。
張四維降兩級補宣大巡按缺,這是嘉靖帝在給楊順摻沙子,用疆臣黨的小螞蟻去制衡嚴黨的封疆大吏。
至于升楊博的親家王崇古為大同巡撫,這就更明顯了。嘉靖帝在明面上削弱嚴黨在宣大的勢力。
林十三此次西行,為嘉靖帝立下了四件大功。
其一,擒獲妖道閻浩,又向百姓揭露了閻浩的神棍本質。在不釀成民變的前提下瓦解了陰陽宗。替西北百姓除了一害。
其二,抓捕韃靼禿鷹會頭目之一的巴彥格日順。掃除了韃靼人在宣大的情報網。
其三,配合沈煉,幫嘉靖帝若干年後倒嚴做了準備。
其四,找到了陰陽宗聚斂藏匿的三十五萬兩白銀。這一筆巨財,已由監軍太監張雲帶保安鎮兵挖掘,秘密運入京城,用于充實內承運庫。
這四件大功,隨便拎出來一件都夠林十三再往上升一升的。
何況是四件?
林十三甚至有些發愁︰這一年來,我的升遷可以用兩個字形容——“嗖、嗖”。
再升,恐怕會引起錦衣衛內袍澤們的嫉妒。
嚴嵩父子那邊,亦將林十三視作了整死政敵的功臣。
林十三做到了帝、相兩面討好。
陸炳那邊並不會真的去恨林十三。舍生取義是他的至交沈煉自己選的。陸炳倒要感謝林十三,成全了至交的選擇。
唯一對林十三不滿的勢力便是徐黨。本來徐黨還想借著沈煉的事掀起政潮,全讓林十三攪合了。
在徐黨看來,是林十三導致了沈煉人頭不保,也導致了他們的宣大奪權計劃半途夭折。
且說十日前楊順帶兵進了保安州,立即將沈煉及其二子沈袞、三子沈褒緝拿,帶回了宣府看管。
長子沈襄隔了兩天才回保安州。林十三授意張雲將其藏匿。並囑咐張雲,讓沈襄今後隱姓埋名,躲過充軍之苦。
按照大明律,里通賣國曰“謀叛”。謀叛是不赦十惡之一。謀叛之人凌遲或腰斬棄市。謀叛之人的成年兒子與父同罪。
若子年幼,則判子充軍。
林十三答應沈煉,盡力保全他的三個兒子,給沈家留個香火。沈袞、沈褒落在了楊順手中,是逃不過充軍的。
林十三打算動用邊關鎮守太監們的勢力,將充軍後的沈袞、沈褒保護起來。
他好歹是內相的外甥,這點面子鎮監們還是要賣他的。
至于沈襄,他在保安州一定會平安。畢竟那里是張雲的地盤。
翌日午時,宣大總督衙門大堂開審沈煉。
主審官是楊順。林十三和東廠督公陳洪旁听。
楊順一拍驚堂木︰“升堂!”
兩名軍士將沈煉押上了大堂。
楊順怒道︰“堂下何人,竟敢狀告本官?”
這場風波的起因是沈煉參劾楊順畏敵怯戰,導致韃靼人攻破應州四十堡。故楊順說他“竟敢狀告本官”。
沈煉朗聲答道︰“在下嘉靖十七年三甲第一百六十三名同進士出身,前任錦衣衛經歷官,沈煉!”
楊順破口大罵︰“沈煉,我焯你娘!你他娘一個同進士出身,被革了職的七品官,憑什麼在我宣大總督的大堂上耀武揚威?”
“哼,你不是要告我嘛?老子告訴你,今日是我審你!而非你告我!跪下!”
沈煉平靜的說︰“我不會給膽小鼠輩下跪!”
“楊順,我且問你,俺答汗犯應州,應州守軍憑借武宗爺修建的城堡固守。你為何不派兵救援?”
“為帥者,見胡虜而心驚膽戰。望前線而膽小如鼠。你的兵書都讀到了狗肚子里不成?”
“再說你為官濫征民力,橫征暴斂,貪污邊軍軍費,日日歌舞升平將朝廷的宣大總督府變成了女支院一般。你的聖賢書也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嘛?”
“你這樣的朝廷蠹蟲,我難道不該參?”
陳洪冷笑一聲,激將楊順︰“呵,好氣魄啊。真不知道今日受審的是楊總督還是他沈煉。”
楊順听後怒道︰“左右,打碎沈煉的膝蓋骨,看他跪是不跪!”
林十三連忙道︰“且慢!”
楊順轉頭望向林十三︰“怎麼了?”
林十三道︰“沈煉畢竟是我們陸大掌櫃的至交。正式審訊定罪前,還是別動刑了吧。陸大掌櫃若知楊部堂打碎了沈煉的膝蓋骨,恐怕.”
楊順想了想,說︰“行。我給老陸個面子。橫豎沈煉通敵的證據確鑿,是一定會被腰斬的。今日他在大堂上願站著就站著吧!”
陳洪半陰不陽的笑道︰“哎呦。我看不是陸都督面子大,而是我們林傳奉面子大。不愧是近臣中的後起之秀,紅的發紫的大紅人。”
陳洪的話音里帶著幾分醋味兒。
楊順質問沈煉︰“沈煉,該我問你的話了吧?閻浩拜你為師,與你勾結向韃靼出賣邊軍情報,可有此事?”
沈煉答︰“有。”
楊順笑道︰“呵,承認就好!陳公公,此案有妖人閻浩的供詞在,沈煉又親口承認。我是否可以給他定罪?”
陳洪拿起茶碗“呲溜”喝了一口︰“別問我啊楊總督。你是沈煉案的主審官。我只是旁听而已。怎麼定罪是你的事。”
楊順道︰“好!沈煉,看在陸都督的面子上,我不判你凌遲。”
“現審明沈煉謀叛,屬十惡不赦之列。判于宣府腰斬棄市。”
沈煉橫眉冷對︰“今日被腰斬的是我。來日被腰斬的便是你楊順,還有嚴嵩、嚴世蕃那對狗父子!”
楊順陰笑︰“呵,你先別急著嘴硬。我還沒定完罪呢!沈煉二子、三子已被緝拿歸案。判杖責六十,充為邊軍苦役。”
“沈煉長子沈襄外逃。去文刑部,下海捕文書,舉國緝拿!”
此言一出,沈煉色變。
林十三亦是倒吸一口涼氣。
充軍服苦役並不可怕,只要活著便有回旋余地,可以托人保他們。
可怕的是杖責六十。
無論是錦衣衛的緹騎還是地方官府的衙役,在杖責的差事上都是有貓膩的。
若行刑人想收了銀子,放受杖者一馬,行刑人可以打得受杖者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但不傷其筋骨。
若行刑人想弄死受杖者,則可以打得受杖者皮肉無損,但五髒俱裂,一命嗚呼。
今日行杖責差事的,都是楊順的親兵。若他們手黑一些,別說六十杖了,十杖便可以輕易殺死兩個孩童。
不多時,幾名親兵將沈袞、沈褒押到了大堂上,按于地面。
楊順笑道︰“沈煉。若你跪我,我讓親兵下手輕一些。或許這兩個孩子能留下命。”
“你若不跪,別怪我的大杖無情。”
此刻的楊順像是一只捉到耗子的貓,在吃掉耗子前盡情耍弄。
沒想到沈煉竟冷笑一聲︰“嚴嵩家的惡犬一向信奉什麼斬草除根、不留後患!我即便跪了你,你一樣會取他們的性命。”
“袞兒、褒兒,不要膿包求人!咱們父子臨死之前,再同誦一遍《正氣歌》如何?”
父子三人齊聲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上則為河岳,下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楊順喊道︰“好!我讓你們正氣!我讓你們河岳日星。來啊,行刑!”
膀大腰圓的親兵掄起大杖,使出殺人的力道砸向沈袞、沈褒。兩個孩子再也誦不出正氣歌,只剩下痛苦的哀嚎。
林十三不忍看到這一幕,閉上了眼楮。
沈煉流出兩行熱淚,嘴里仍不停誦著文天祥的絕筆︰“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礡,凜烈萬古存。”
“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道義為之根。”
誦到此處時,沈袞、沈褒已斷了氣息。
親兵用手一探二人鼻息︰“稟部堂,這兩個案犯已斃命。”
楊順笑道︰“呵,案犯身子骨弱,經不住大杖死了,這不是常事嘛?快拖下去別髒了我的大堂。”
沈煉怒視著楊順︰“你听好了。我雖會死。但我的魂魄不會散!總有一天,我的魂魄會找你和嚴嵩父子算總賬!”
很奇怪,楊順是主審官,此刻卻因沈煉的幾句話身上冒出了冷汗。
楊順自己都奇怪︰區區一只喪家犬,我怕他作甚?可他的話.怎麼就這麼 人呢?
楊順一拍驚堂木︰“明日午時三刻,將沈煉棄市腰斬!押下去!”
沈煉被押出大堂後,林十三對楊順說︰“楊部堂,沈煉始終做過我的上司。這番我幫您拿到了他謀叛的實證,導致他明日被腰斬我這心里啊,五味雜陳。”
“明日行刑我就不過去了。”
陳洪笑道︰“吆,林傳奉真是個大善人啊。”
楊順頷首︰“成。你還是抓緊尋你的極品短翅灶蟋吧。那是你此番來宣府的正差,可不能辦砸了。”
翌日,沈煉被腰斬于宣府鬧市。
圍觀百姓們可不懂什麼朝局,什麼忠奸。只要殺的是曾當過官的,他們便會拍手叫好。
爛菜葉、臭雞蛋砸了沈煉滿身。
林十三後來听說,行刑前沈煉曾高呼一聲“天地正氣”!
沈煉被斬殺後,心肝被劊子手剖出,扔予百姓,被百姓分之,帶回家煮熟下酒。
沈煉就這樣死了,他的死重于泰山。
史書載“妖人閻浩以邪道蠱惑眾人,出入漠北,泄露邊情為患。官軍捕獲之,詞所連及眾多。楊順喜,撰改沈煉名在其中,誣煉師閻浩謀叛。路楷具獄上奏。于十月十七日腰斬煉于宣府街市。帝予楊順一子錦衣千戶,路楷等人選五品少卿。楊順杖斃煉子沈袞、沈褒,再移檄令緝捕沈襄。”
沈煉死後,林十三整整三天沒吃下飯。他答應了沈煉保全他的子嗣。但又沒有能力救下沈袞、沈褒。
這日,他找到了孫越︰“交給你一件差事。騎快馬返京,去一趟我的新宅。跟你嫂子.”
孫越連忙問︰“跟我嫂子如何?”
林十三答︰“跟你嫂子把皇爺賜我的平安符要出來,帶去保安州,讓張公公轉交給沈襄。”
孫越疑惑︰“都說皇爺親手畫的平安符是本朝的免死券。可那玩意兒能轉贈他人嘛?何況轉贈的還是罪官之子。”
林十三道︰“若皇爺知曉了這件事,會贊同我此舉的。皇爺英明睿智,知道沈煉是冤死.算了,你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孫越頷首︰“得 !師父您差我轉送東西,我舍了命也要送到。我這就出去備馬回京。”
將自己舍命換來的平安符轉贈沈襄,林十三並不心疼。這是他能為沈煉做的最後一點事。
但願那枚平安符和鎮監張雲能夠保沈襄平安。沈家香火能夠傳下去。
就在此時,張伯走了進來。
張伯手中拿著一個蟲盆。
林十三問︰“師父,三四天沒見您老人影了。您去做什麼了?”
張伯揚了揚手中蟲盆︰“幫你把正差辦完了!”
說完張伯打開蟲盆︰“你看這是何物?”
林十三定楮一看,只見盆中是一只蟋蟀。其足粗長,蟲須亦粗,蟲牙如兩把大鐵鉗一般。
林十三驚訝︰“竟是極品短翅灶蟲?頭等蟲王品啊!”
張伯笑道︰“這是你此次北行立下的第五件功勞。雖跟前四件功勞沒法比,可斗蟲雖小也是肉啊。”
林十三蓋上了蟲盆。一臉落寞的坐到了椅子上︰“師父。我的官越做越大。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多。”
“你說,若一個皇帝重用權奸,棄用忠良。還準許忠良去死,作為以後制衡權奸的把柄這不是拿朝堂當斗蟲盆嘛?”
“只听說過治大國如烹小鮮,沒听說過治群臣如耍斗蟲。”
“這樣的皇帝,真的是英明之君嘛?”
張伯連忙道︰“打住!這話你只對我講這一遍便罷。萬勿對旁人講第二遍。”
“皇爺.也難啊!都說天子是九五之尊,九州共主,一言九鼎。”
“可咱大明的皇帝,除了太祖、成祖,又有幾個是能真正說了算的呢?”
“朝堂里多的是膽大包天的鬼魅魍魎。當今聖上.能活到今日已是個異數了。”
“罷了。事情已經了結。你回京吧,該在皇爺那兒受賞便受賞。該跟嚴黨周旋便周旋。”
林十三苦笑一聲︰“陸都督派人給我帶了一封信。說要動用家法打我的軍棍,做場戲給嚴嵩父子看。”
張伯將蟲盆隨手放在桌上︰“嗯。是該做場戲。陸炳的至交表面上死于你手。若他這個大掌櫃不懲治你,難免嚴嵩父子起疑。”
林十三道︰“我又不是沈袞、沈褒一般的孩童。受些軍棍死不了。何況行刑的還是本衛袍澤?”
張伯勸林十三︰“你不要再內疚了。你才發跡多久?有幾分權勢?怎麼可能保得住沈煉的兩個兒子?”
“你得這麼想。此番北行,你至少替邊關百姓除了陰陽宗這一害。所謂捉蟲,陰陽宗便是蟲!”
林十三仰天長嘆︰“唉,但宣大真正的蠹蟲,是楊順啊!”
嘉靖三十五年十一月初九,林十三帶著四件大功和一只極品短蟋灶蟲返回京城。
他雙手捧著蟲盆,來到永壽宮的前廣庭跪侯嘉靖帝召見。
呂芳快步走了過來︰“皇爺正在跟藍神仙研讀《黃庭經》。半個時辰後才會見你。”
“你小子這番北行,擒妖人滅邪道;捉禿鷹捕暗樁;成全沈煉;還給內承運庫添了三十五萬兩的帑藏。皇爺對你贊不絕口。”
林十三道︰“舅舅,別說了。我慚愧。”
呂芳道︰“你無需慚愧。沈煉的死是他自己的選擇。皇爺尚且保不住欲死的忠良,何況是你?”
“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叮囑你!”
有個天天在皇帝跟前伺候的舅舅就是好。林十三可以提前得知聖意。
呂芳道︰“皇爺說‘林十三近一年升得太快,二十郎當歲的人升太快不是好事。等會兒召見他,朕問問他想要什麼,便賞他什麼’。”
“我問你,你知道該要什麼賞賜嘛?”
林十三道︰“我就對皇爺說‘能夠替古往今來第一聖明的君主辦事已是天大的賞賜。十三別無他求’。”
呂芳搖頭︰“錯矣!你始終只在西苑伺候了大半年而已,不懂皇爺的性子啊。”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林十三連忙道︰“還請舅舅賜教。”
呂芳道︰“戰國末年,秦始皇遣王翦率六十萬大軍滅楚。”
“秦始皇對王翦很是忌憚,怕他得勝後擁兵自重,裂土封王。”
“于是在王翦出發前,秦始皇問王翦想要什麼賞賜。”
“王翦一副貪婪模樣,跟秦始皇要錢、要咸陽的巨宅,要美女。”
“秦始皇不但不怒,反而大喜。對王翦徹底放了心。你可知緣由?”
林十三想了想,回答︰“有欲者可控。無欲者不可控。”
呂芳笑了笑︰“孺子可教。這下你該知道一會兒進了永壽宮該不該要賞賜,具體要什麼賞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