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抬起了頭。
嘉靖帝仔細端詳後說︰“還別說,臉上還真有幾分氣象呢。”
呂芳在一旁忙不迭給林十三說好話︰“皇爺,這林十三不光臉上有氣象,還是個精明強干的青年才俊。皇爺得此俊才.”
呂芳話還沒說完呢,嘉靖帝突然發出一聲龍嘯︰“欺天啦!”
嘉靖帝的素質二連是喊欺天,摔銅磬。二連一出,必有人頭落地。
林十三和呂芳戰戰兢兢,舅甥倆有同一個疑問︰皇爺怎麼屬狗臉的,說翻就翻?
萬幸,嘉靖帝沒有摔磬。
嘉靖帝正色道︰“林十三,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欺君。”
林十三本來想辯解,轉念一想多磕頭別說話才是保命之法。
想到此,他磕頭如搗蒜。橫豎在錦衣衛歷練這幾年,他已磕慣了頭,練就了銅頭鐵額,磕個百八十個頭也不怕得腦氣振。
嘉靖帝道︰“你七月十三到杭州,七月十九自華亭出海,當日在海上遭遇倭寇。幸得盧鏜所率福船所救。七月二十二至舟山本島。七月二十四至普陀島。八月初七帶著白鹿回了杭州。”
“這期間,胡宗憲一直在浙江巡撫衙門忙于公事,俞大猷、戚繼光被南京錦衣衛看押在大牢里。”
“你卻上奏,白鹿是胡宗憲、俞大猷、戚繼光尋到的?”
“你以為朕是好欺瞞的?連你在杭州西湖睡的那個船娘名叫玉娘朕都一清二楚!”
“朕居于深宮不假。你今日說朕是聖君。天下事,大小事,聖君只要想知又豈能不知?”
林十三身上的汗嘩嘩往下淌。他輕看了眼前的嘉靖皇帝,以為已經把他糊弄了過去。
殊不知,嘉靖帝之帝王心機、天子手腕深不可測。
林十三此刻能做的,就只有磕頭。
他一邊磕一邊想︰我真是糊涂。錦衣衛乃皇帝耳目。我帶回來的北鎮撫司袍澤有三十多人。天下哪有不漏風的牆啊。
嘉靖帝怒道︰“你找到白鹿是大功,瞞著朕把功勞讓給胡宗憲他們卻是大過!”
“欺君乃是死罪。朕問你,你死前可有什麼要說的?後悔嘛?”
林十三猛然抬頭︰“不後悔!”
嘉靖帝語氣稍有緩和︰“哦?為何不後悔?”
林十三臉上沒了恐懼的神情,他走墳地唱小曲,在心里給自己壯膽︰越怕死往往越不得生。怕有什麼用?
林十三正色答曰︰“稟皇爺。臣此去東南做了許多事。有對,有錯。但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抗倭大業!”
“胡宗憲需要憑借尋鹿之功,拿到東南大權,讓某位三不沾封疆不能再掣他的肘,他能夠施展自己平定東南的大方略。”
“俞大猷、戚繼光需要憑借尋鹿之功,脫罪復職,領兵保疆護民。”
“臣死則死矣。為抗倭而死,死得其所!得其所哉!”
“臣的確犯了欺君之罪,願領死。”
“臣之死若能保全一個能臣,兩位良將,臣足矣!”
青紗帷帳內的嘉靖帝一聲贊嘆︰“好漢子!”
片刻後,嘉靖帝又道︰“但朕告訴你。就憑你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六品百戶,想保能臣、良將?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想保他們又能保得住他們的,不是你,而是朕!”
林十三叩首︰“皇爺教訓的是。”
嘉靖帝道︰“別磕頭了。朕就算不心疼你,也要心疼這永壽宮大殿的青石板。起來吧!”
林十三站起身。
呂芳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
嘉靖帝道︰“為了抗倭大業,天大的功勞都可以不要。你是好樣的。勝過朝堂上的一群一二品大員。”
“淮安、海上兩戰,雖非你指揮。但你與倭寇交戰時視死如歸,奮勇殺敵,沒給宮里丟人。這些朕一清二楚。”
“欺君之罪再大,大不過你的一顆忠心。就憑這,朕不但不會罰你,反而要賞你。”
林十三如釋重負︰听皇上的話音,看來我是死不了了。
嘉靖帝從袖中掏出了一件物什︰“林十三,近前來!朕有樣東西要給你。”
林十三跪倒,低頭挪動到青紗帷帳前,雙手舉過頭頂。
嘉靖帝將那物什放到了林十三的左手中︰“這是朕畫的平安符,賞你吧。”
一旁的呂芳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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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嘉靖帝只賜出過四枚平安符。
一枚賜給了從衛輝行宮大火中救駕的陸炳。
一枚賜給了故去的前內相,一生勤勉的賢宦麥福。
一枚賜給了庚戌之變中立下勤王保京大功的勇宦高忠。
一枚賜給了出將入相,護九邊安定的楊博。
呂芳和黃錦伺候嘉靖帝這麼多年,這麼得聖寵,都沒撈著嘉靖帝親手畫的平安符。
原來,嘉靖帝之前所言的“另有重賞”,指的是這枚平安符。
有平安符在手,嘉靖在位一日,林十三便性命無虞一日。
林十三在錦衣衛效力也不是一天兩天,自然曉得平安符的份量。
他高呼到︰“臣林十三,謝皇上隆恩!”
嘉靖帝道︰“收好了。只要它不丟,本朝便無人敢殺你。有敢對你起殺心者,神鬼共噬之!”
林十三正要說幾句客氣話︰“臣何德何能”
嘉靖帝卻道︰“你的‘能’不好說。或許只善于玩寵,不懂如何治國安邦平天下。你的‘德’,卻勝過朝堂上九成九的人。”
“朕問你,此去江南,你覺得抗倭為何難?是因倭寇戰力太強?是因衛所軍戰力太弱?”
林十三道︰“稟皇爺,若要臣說出真正的原因,請先恕臣無罪。”
嘉靖帝爽朗一笑︰“只要你跟朕說實話便無罪。”
林十三道︰“抗倭之難,什麼倭寇強悍、衛所軍羸弱、糧餉不濟等等,都是小難而已。”
“真正的大難,是那些江南士族豪強背地里反對抗倭,處處掣肘。”
“江南名義上是朝廷的江南,皇爺的江南。實際卻是士族豪強的江南。”
“士族豪強在官場又有數不清的棋手與棋子。”
“平了倭寇,靖了海疆,開了海通了商。他們就失去了走私貿易的暴利。他們自然要使邪力、下絆子、捅刀子。”
“我大明天朝上邦,泱泱大國。財政再吃緊,國力、人口擺在那兒。若真能上下一心,平倭易如反掌。”
“然而強大的王朝,往往患不在外,而在內!”
嘉靖帝一聲龍吟︰“說得好!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些話,朝堂上的那些人其實心知肚明。但無一人敢跟朕明言!”
“你不光知大局,且有說真話的勇氣。”
“朝堂上的御史言官個個自稱是能言敢諫之臣。卻只敢說空話,不敢說真話。”
“他們給你林十三一個小小六品百戶提鞋都不配。”
林十三拱手︰“皇上過譽。臣雖庸碌,但時時刻刻牢記呂公公交待臣的四個字。”
嘉靖帝來了興趣︰“哦?哪四個字?”
林十三答︰“以誠侍君。”
呂芳心里樂開了花︰這小子,自己在皇爺面前出彩,還不忘捧我。我何曾說過什麼四字真言?
嘉靖帝轉頭望向呂芳︰“你收了一個好外甥。”
呂芳笑道︰“老奴恭喜皇爺,您得了一位敢說真話的忠良賢才。”
嘉靖帝似乎還想試探試探林十三,他問︰“給你一個府,你治理的好嘛?”
林十三答︰“治理不好。”
嘉靖帝又問︰“給你一個縣呢?”
林十三再答︰“治理不好。”
嘉靖帝追問︰“給你一個海疆衛所或邊關守御千戶所呢?你帶的好嘛?”
林十三答︰“帶不好。”
嘉靖帝裝出一臉失望的表情︰“哦?朕本想抬舉抬舉你呢。”
林十三道︰“臣不敢欺瞞皇爺,邀取重權高位。臣沒有本事,既不懂治民,亦不懂治軍。只懂寵物事。”
“皇爺將地方府、縣或衛所交給臣。臣只會誤民、誤軍。”
“臣不要什麼重權、高位。只想在西苑替皇爺養好寵物。”
嘉靖帝再次感嘆︰“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好,好,好!”
嘉靖帝一連夸了他三個“好”。呂芳在一旁笑道︰“皇爺,老奴都妒忌林十三了。老奴侍君凡四十一年,從未被皇爺連夸三個好。”
嘉靖帝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你這外甥加以歷練,今後應堪大任。”
“罷了,林十三,你下去吧。呂芳,送他出宮。”
呂芳領著林十三走出了永壽宮大殿。
呂芳捋了捋前胸︰“剛才嚇死我了。”
林十三感覺自己渾身癱軟,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呂芳連忙扶住了他。
林十三結結巴巴的說︰“舅舅,外.外甥也嚇死了。剛才差點溺在大殿里。”
呂芳開了個不怎麼好笑的玩笑︰“你小子算是對了皇爺的脾氣。我們司禮監就需要你這種人才。”
“你已有子嗣,快切了進宮當內宦吧。五年內我保你當司禮監秉筆。”
林十三下意識的一捂下面︰“舅舅這可不使不得啊。我剛納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妾,家里的美妻也正值當打之年。我還想多享兩年齊人之福呢。”
呂芳笑道︰“我也就是說說。你有皇爺畫的平安符在手,誰敢動你一根汗毛?何況我猜你那東西比汗毛粗多了。”
林十三跟呂芳打起了葷腔︰“還行吧。反正我的妻子、小妾都說夠用。”
呂芳笑罵道︰“好小子,我沒有,你跟我顯擺呢是吧?”
舅、甥二人爽朗大笑。剛才的膽戰心驚終于一掃而空。
呂芳道︰“罷了。你許久沒回家,家里人不知急成什麼樣子了。回家團聚去。”
林十三頷首︰“得 ,外甥告辭。”
呂芳卻道︰“慢著。我已派人把你家眷接到了狗瘠薄胡同的老宅里。你福壽街的新宅此刻恐怕被求見送禮的人圍得水泄不通。”
“你回狗瘠薄胡同老宅去。等團圓過後再抽空應酬那些官員。”
林十三道︰“舅舅,您老想得太周到了。”
林十三身穿飛魚服,威風凜凜的上了一頭高頭大馬,直奔狗瘠薄胡同而去。
兩刻後,林十三下馬,穿過冰窖鋪子回了小院當中。
林有牛跟碧雲、虎兒、王小串、芸兒、魅娘、春哥已經等他一天了。
見兒子平安歸來,林有牛老淚縱橫︰“逆子啊,說順嘴兒了,是寶貝乖兒子。你可回來了!”
碧雲和芸兒也抹起了眼淚。
林十三道︰“都別哭啊,我這不是全須全尾的回來了?”
林有牛摸了摸林十三的飛魚服︰“這是什麼官服?”
林十三挺起胸膛︰“爹,您老可听好了。這是飛魚服。我升了北鎮撫司百戶!”
說完他又一拍繡春刀︰“這是繡春刀。”
林有牛目瞪口呆︰“祖宗顯靈啊!我兒竟穿了飛魚服,帶了繡春刀!改日我一定回趟老家,在祖墳後種幾棵福蔭樹!”
碧雲哭著說︰“我不求你升官,只求你平安回來就好。”
林有牛道︰“都別站在院里哭了,快,咱們去吃團圓飯。”
這桌團圓飯可不是十一個月前的清炖病牛肉、四小件。
林家請了天香樓的大師傅,來家里做了一席水陸八珍。
林十三折騰了一天,水米沒打牙,餓得前胸貼後背。人餓得時候吃狗屎都香,何況一桌子珍饈美味?
吃了個三成飽,林十三笑道︰“爹,我不光升了官兒。還給您老攬下了一樁大生意呢。”
林有牛問︰“什麼大生意?”
林十三道︰“我們錦衣衛的陸都督開恩,把馴象所一半兒的冰塊供應交給了咱福源號。”
林有牛目瞪口呆。
給馴象所供冰,是林有牛的至高人生理想。想當初他送林十三進馴象所當堂貼校尉,為的就是兒子有朝一日發達了,攬下馴象所的用冰生意。
林有牛不含糊,“啪啪”扇了自己老臉兩個大逼斗。
林十三道︰“爹,您這是做什麼?”
林有牛道︰“我怕喜痰迷了心竅。你們馴象所一年用冰要三萬兩銀子。一半兒就是一萬五千兩。這麼大的量,咱林家年年都能有大幾千兩的進項!”
林十三笑道︰“是啊。光是這一注生意,您老今後就是京城里數得上的買賣家了!”
林有牛喝了杯酒,壓了壓驚。片刻後他盤算道︰“這麼大的用冰量,咱家得趕在冬天前多挖七十口冰窖,多租七百畝蕩田。另要多雇十五倍的腳夫。”
“蕩田租金沒多少,腳夫錢也好說。就是這冰窖得預備七千兩銀子。短著五千兩呢。”
“無妨。咱捧著金飯碗,還怕找不到銀子?明日我就去蒲州人開的銀號里借貸。”
林十三如今是北司飛魚,西苑的當紅寵臣。林家又有馴象所的大生意在,蒲州算盤精們一定樂得借出五千兩銀子。
林十三卻道︰“區區五千兩銀子,算個屁啊。還用跟蒲州人借貸?”
說完林十三從隨身的牛皮褡褳中掏出厚厚一沓銀票︰“這是三萬兩銀子,都是一路上地方官送的。別說七十口冰窖,三百口咱們也開得起!”
林十三此次南行共得銀五萬五千兩。五千兩分給了孫越,兩萬兩用來撫恤錦衣衛陣亡、重傷袍澤家眷。如今剩下了三萬之數。
“啪啪”林有牛又扇了自己倆大逼斗,比之前的兩個更響,更脆。
他的老臉都被自己扇紅了。
林十三哭笑不得︰“爹,您老啥時候有了扇自己玩的癖好?”
林有牛一張老臉笑成了菊花︰“三萬兩啊!擱在一年前,冰窖的利錢加你一年的俸祿、外落,咱全家攢一百年都不一定能攢夠三萬兩。”
“你去了這一趟江南,就得了這麼多銀子?”
“好兒子,打小我就跟你娘說,你長大一準有出息。”
碧雲混跡京城貴婦圈好幾個月,漲了不少見識。她道︰“這三萬兩不是收的同一個官員的賄賂吧?”
林十三答︰“都是一路收的地方官程儀,少的幾百兩,多的也就一千兩。”
碧雲松了一口氣︰“程儀是官場陋規,每一筆的數額又不大。不犯忌諱。”
林有牛笑道︰“瞧我這兒媳,現在真是好大口氣啊。幾百上千兩一筆,總數三萬,這數目還不大?”
林十三道︰“以你兒子的欽差身份來講,這數目還真不大。這銀子您老放心大膽的用就是了。”
說完林十三從銀票中數出一萬五千兩,遞給了老父親。
都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林有牛“啊呵呸”,往拇指上狠狠淬了口吐沫。他邊數著銀票邊笑眯眯的說︰“如今拿下了馴象所的大生意。你要真有出息,以後把整個西苑,不,整個皇宮的用冰生意也給咱家攬下來”
碧雲道︰“爹,您老想得有點多了吧。”
林十三卻道︰“別說,如今司禮監掌印是我親舅舅。皇宮用冰的事,咱們可以慢慢琢磨。”
“不過我新在皇爺面前得寵,就從皇宮給自家攬生意太招眼。得從長計議。”
林有牛一拍桌子︰“啊!我只是隨口說說,你還真有辦法啊!乖兒子,你真是出息了!”
林十三道︰“爹,我這還得了皇爺一樣天大的重賞呢!”
說完林十三從袖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個黃布小包,打開後里面是一枚道家平安符。
林十三道︰“這是皇爺親手畫的平安符,賜給了我。有它在,皇爺在位一天,咱林家就平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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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有牛接過看了看,轉遞給碧雲︰“這可得收好了。”
一家人其樂融融,熱熱鬧鬧高高興興吃完了團圓飯。
林有牛剛才扇自己扇得用力過猛,臉有點腫。只得用自家冰窖產的冰塊冷敷消腫。
林十三則跟碧雲回了房。虎兒交給了林有牛。臥房中只有夫妻二人。
有道是小別勝新婚。碧雲正值當打之年,林十三又是血氣方剛的年歲
欲知衽席之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今日元旦,必須萬字。晚上還有一更。求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