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糞道三十六,地盤清楚、扒糞有序、賣糞有價。此謂之,糞道規矩。
當然,偶爾也會有糞霸子想吞並其他糞道。此謂之“拔頭糞”。
拔頭糞是要被群起而攻之的。
城南的“百晦散道”寬約一丈,長約三四里。以高梁河支流之水做沖糞的動力。
河與糞道之間有一條水渠相連。河床高,糞道低。故污穢之物不會反噬高梁河。
林十三估算,只需一千民夫,一個時辰便能搜遍百晦散道。
他和趙郎中、孫越帶著一千民夫趕到了這條糞道前,向民夫頭交派差事。
萬萬沒想到,民夫頭不樂意了。
民夫頭道︰“老爺們容稟。糞道活是下三濫活里的下三濫活,糞工是下九流里的下九流。”
“您讓我們出大力,我們沒二話。但我們絕不能下糞道。”
林十三表示理解。古聖賢曰過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讓林十三跳大糞里,他也不樂意。
孫越道︰“民夫不樂意,我去召集一批糞工。”
趙郎中接話︰“你按林老弟所說,召集一千糞工來。每人開一個時辰二兩銀子。這兩千兩銀子我們都水司出了!”
工部都水司每年經手的支出何止百萬。把兩千兩銀子做到賬目里不過是胥吏動動筆的事。
孫越的父親孫老爺子在糞行討生活已有數十年。孫越跟糞工頭、糞霸子們都很熟。
不多時,一個糞工頭領著幾十名糞工,來到了百晦散道前。
糞工頭是林十三的熟人。當初裹鴿賽奪魁,替胡宗憲尋回白羽弓尾的蔣田養。
說來可笑。蔣田養往上數四代都是糞工。為了擺脫臭烘烘的大糞,他不惜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進了鍋伙,當了地痞。
裹鴿賽後,他得到了八百兩賞銀。一躍成為了京城富戶。
古聖人曰過︰乞丐撿了金疙瘩,只愁沒布包。
蔣田養先花二百兩,在下竹斜街買了個四合院,跟瞎眼老娘離開了大糞巷。
又花了一百兩銀子,娶了個媳婦兒。
有道是坐吃山空。蔣田養尋思,剩下的五百兩不能就在家里存著。
用來做生意吧,京城生意場里的訪行騙子手太多。身為鍋伙地痞的他深知這一點。
去京郊買地吧。民間傳說宮里的皇帝缺了大德,故這些年順天府不是旱就是澇。買了地怕是要折本。
繼續當鍋伙地痞吧。鍋伙地痞拼了命的賺銀子,不就是為了有錢後洗白,當個富裕良民?
思來想去,蔣田養一拍大腿︰“罷了!老子還是干自己最熟的事。雇二十個糞工,當糞工頭。到糞霸子那兒買兩條街的糞坑。”
蔣田養兜兜轉轉回到了大糞行當。不過他不再是底層糞工,而是擁有兩條街糞坑、年入百兩的糞工頭。
蔣田養見到林十三驚訝不已︰“林小旗?恩公!”
旁邊的孫越提醒︰“現在該稱林總旗了。”
蔣田養連忙道︰“啊,恭喜林總旗步步高升。”
林十三道︰“咱們閑言少敘。你帶來了多少糞工?”
蔣田養答︰“我手下只有二十名糞工。不過听孫爺說,這趟差事干一個時辰給二兩銀子。”
“其余糞頭也都忙不迭的往這兒趕。兩刻內,會有一千糞工陸續趕到這里。”
林十三滿意的點頭︰“很好。我給你交派差事。”
林十三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向蔣田養解釋了一番。
蔣田養頷首︰“明白。對外我們說是清理糞道。實際則是尋找金龜。”
重賞之下必有糞夫。果如蔣田養所言,不到兩刻,一千多糞工浩浩蕩蕩趕到了百晦散道這邊。
他們每人一根木棍,跳入糞道內,用木棍戳糞尋找金龜。
林十三對孫越說︰“成敗在此一舉了。若百晦散道里沒有金龜。你師父我只能一仰脖,沌沌沌喝毒藥。”
趙郎中道︰“林老弟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夠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且說都察院那邊。
鄒應龍正在跟一眾御史坐等下晌整死林十三、保住沈煉。
鄒應龍道︰“那姓林的奸佞信口開河,裝神弄鬼,逢君之惡。今日下晌,我們要參死他!”
“他死了,嚴黨的氣焰也就被打下去了。咱們再趁機保沈煉,必馬到功成。”
一眾言官們紛紛附和︰“這次咱們雖不能直接參嚴嵩。若能殺了他的狗腿子也是極好的。”
“對對對。我听說那狗腿子還是司禮監呂芳的外甥。殺掉他,還能打擊閹豎的氣焰。”
這幫言官已將林十三視為了必殺的死敵。
與此同時,永壽宮中。
呂芳剛要進入大殿侍寢。東廠督公陳洪快步走到了他面前︰“呂公公,陸繹和我們東廠已經摸清了是誰在太液池做手腳,導致金龜逃跑。”
錦衣衛和東廠的查案效率名不虛傳。這才三天不到就揪出了做手腳的人。
呂芳問︰“是誰?”
陳洪答︰“是西苑的兩個養寵大使。陸繹正在東廠給他們上刑,逼他們說出幕後主使。”
自永樂帝設東廠統轄錦衣衛,錦衣衛一直是東廠的碎催。
然而弘治、正德兩朝,錦衣衛出了一位猛人常風。
嘉靖朝,錦衣衛又出了一位更猛的陸炳。
故弘、正、嘉三朝,錦衣衛不但與東廠在實際上互不統屬,甚至壓了東廠一頭。
不過,給林十三使絆子的胡大使、曹大使是內宦。錦衣衛無權看押審訊。
故陸繹跟東廠合作,在東廠那邊給二人上刑。
呂芳又問陳洪︰“林十三那邊有消息了嘛?”
陳洪答︰“尚無消息。”
呂芳道︰“唉,但願這小子真是個有大洪福之人,能夠在最後關頭尋回金龜,起死回生。”
且說百晦散道這邊。林十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他命懸一線,不急就怪了。
孫越忙不迭的朝糞道中喊︰“找到沒有啊!”
糞工們回喊︰“沒有!”
趙郎中也已經失去了信心。他對林十三說︰“林老弟,別怪當大哥的烏鴉嘴。”
“有些事你得早作打算了。比如說,你有沒有可以托妻獻子的朋友?提前打招呼照顧你的家人。”
孫越連聲道︰“我我我,我可會照顧人了!”
林十三默不作聲。
就在此時,在糞道邊監督糞工干活的蔣田養高喊一聲︰“有東西!”
絕望中的林十三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快步跑向蔣田養身邊。
蔣田養伸手向眼前的糞道中一指︰“林總旗,瞧,那應該便是你讓我們找的金龜了。”
林十三定楮一看,心中暗罵︰好你個賤骨頭大王八!太液池里的小清蝦你不吃,清澈見底的池水你不游。倒跑到這糞道里當個髒臭王八。
林十三吩咐︰“快去找繩子、扁擔,把它抬出來。”
趙郎中和孫越跟了上來。
趙郎中問︰“找到了?”
林十三仰天大笑︰“哈哈哈,天不絕我!”
趙郎中一拍手︰“噫!好!這下你老兄不但可以保住命,且能在那群言官烏鴉面前揚眉吐氣!”
“這真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哇!”
不過孫越說了一句話,潑了二人一頭冷水︰“這金龜怎麼不動彈?別是被糞湯子嗆死了吧?”
金龜若死,林十三照樣要倒大霉。
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賤骨頭大王八,哦不,金龜爺爺,金龜祖宗。我錯了,剛才我不該在心里罵你。
求您老發發慈悲,千萬別駕鶴西游啊!一千七百多年您都活過來了,還差這一天嘛?
十名糞工合力,用扁擔和繩子將三百多斤的金龜抬到了岸邊。
林十三命道︰“快去找清水,給金龜爺爺沖一沖。”
說完林十三俯身低頭仔細觀瞧。金龜把腦袋、四肢縮在殼里,根本看不出死活。
幾名糞工將十幾桶清水潑在了金龜的身上。金龜終于沖刷淨了污穢。顯露出背上的刻字“後元初年戊寅”。
孫越有些發急︰“師父,它到底是死是活啊?”
林十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隨後道︰“去找一條沒有毒的長蟲來。”
長蟲即蛇。蛇是烏龜的天敵。
不多時,孫越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條小長蟲。那小長蟲也就一尺左右。
林十三拎著小長蟲在金龜脖殼前晃了晃︰“你若不伸頭,我可要把這小長蟲放你的龜殼里去了啊!”
“我可听說了,小長蟲最愛吃龜肉。”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金龜的鱉頭“噌”一下從龜殼里竄了出來。“嘎巴”就咬中了林十三手中的長蟲,一撅兩半兒,咽了下去。
幸虧林十三反應快,向後一縮手。不然被金龜的大嘴咬中了手腕,他必成殘疾。
孫越大喜過望︰“嘿!活著呢!你這王八,可讓我師父好找。”
林十三連忙道︰“放屁。它是太清道德天尊的愛寵。也是個散仙。怎麼能罵它是王八?咱們應尊著它,敬著它。”
隨後林十三吩咐︰“立即去找一輛板兒車。把金龜放上去,罩上紅布運入西苑太液池。”
“另外派人去趟漁市,買三十斤小清蝦。再去胭脂街,買五十斤干花瓣。”
孫越奇怪︰“買干花瓣干什麼?”
林十三道︰“這你不用管,我自有用處。”
嘉靖帝和重臣、言官將在下晌申時到太液池邊觀龜。
林十三在午時已將金龜運到了太液池中。
對金龜來說,太液池還是比糞道好一些。它一入水便撒歡兒游走了。
西換水洞的阻攔網已換好了,不用再擔心金龜外逃。
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孫越帶著小清蝦和干花瓣來了太液池。
林十三將小清蝦和干花瓣交給陳矩,向他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交待了一番。
萬事俱備,只等一個時辰後皇帝駕臨。
兩名小宦攙扶著黃錦,快步走了過來。黃錦急切的問︰“找到了?”
林十三卻裝出一臉疑惑的表情︰“找什麼啊?”
黃錦罵道︰“明知故問。金龜呢?”
林十三一本正經的搖晃著腦袋︰“太清道德仙尊說了,金龜三日歸池。想必仙尊一定是一口吐沫一個釘。金龜此刻應在池中。”
黃錦笑罵︰“你還跟我拿上堂了。我揍死你個小猴崽子。”
林十三從袖中掏出那瓶鶴頂紅,遞給黃錦。
黃錦接過去,塞入了袖中︰“這一番你又要立下大功了。平息政潮的大功。”
“得 。我在這兒跟你一同等皇爺駕到。”
林十三和黃錦在太液池邊蹲著,等待群臣和聖駕。
與此同時,北鎮撫司詔獄。
陸炳也已得到消息,林十三尋回了金龜。
他從書案的抽屜中取出了一封奏疏。奏疏名曰《罪臣沈煉服辯認罪疏》。它是陸炳代筆寫的。沈煉並不知情。
大明官員給皇帝的奏疏,一律要加蓋官印。
罪官的服辯奏疏則不同。官員已經獲罪,被收了官印,還怎麼蓋印?故只需按上指印。
陸炳帶著兩名貼身校尉,快步走進了關押沈煉的牢房。
沈煉道︰“怎麼又來勸我了,沒用的。”
陸炳沒有說話,只一揮手。兩名校尉上前,一個捉住了沈煉的左手,給他手指抹上印泥。
另一個按著他的左手,將指印蓋在了那道服辯奏疏上。
陸炳正色道︰“沈純甫,你給我听好了。今日應有旨意下來,發配你去保安種地。”
“保安鎮監軍太監是黃錦黃公公的徒弟。你去了那邊不會受委屈。”
“你在保安老老實實待一兩年,不要再鬧。等合適的時機,我會請求皇爺啟用你。”
沈煉道︰“路是自己走的,不是別人給選的。”
“我尋死,是為了皇上未來清算嚴黨,給嚴黨多加一條‘逼死忠臣’的罪名。”
“你不要阻礙我的助君除奸大計。”
陸炳罵道︰“蠢!來日皇爺真要清算嚴黨,嚴黨的罪名多了。也不差你這一條!”
“你就听我的,老老實實去保安種你的地,讀你的書。”
且說下晌申時。群臣俱至太液池,嘉靖帝的御輦也已到來。
群臣跪倒。御輦內的銅罄響了一聲。群臣謝恩起身。
鄒應龍第一個出班︰“稟皇上。北鎮撫司總旗、傳奉官林十三裝神弄鬼,欺君罔上,按律當誅。”
“然其區區小佞,如何有此等膽量,當著皇帝與百官的面編造彌天大謊?他背後一定有主使!”
“臣以為,應先將林十三交給大理寺左寺,嚴刑拷問,逼他供出主使。再行誅殺!”
果然如呂芳、黃錦之前預測的那樣。言官一定會想法子將林十三弄進徐黨控制的大理寺,以酷刑逼他胡亂攀扯。
一眾言官紛紛附和︰“請皇上下旨,命大理寺徹查此事。查清後殺佞臣以正朝綱!”
“皇上,臣以為鄒應龍所奏有理。林十三身後一定有主使!”
疆臣黨的楊博听不下去了。他出班道︰“諸位御史。之前說的很清楚了。若金龜此刻回到太液池,則說明果真是太清道德天尊顯靈。”
“如今金龜是否歸來尚無定論。你們怎麼這麼急著抓人、上刑、殺人?”
火爆脾氣的嚴世蕃也開了腔︰“你們這些言官整日以道德君子自詡。敢問,哪家的道德君子一個勁攛掇皇帝殺人?”
鄒應龍面對小閣老毫無懼色︰“道德君子該做三件事,懲奸除惡,護佑忠良、舉薦能臣。”
“應龍不才。今日要向皇上奏事三件。其一,殺林十三。其二,釋放沈煉。其三,舉薦王本固為浙江巡按御史。”
嚴世蕃罵道︰“好啊!露出真章來了。你們又是殺人,又是保人。不就是為了在東南摻沙子,讓王本固那個廢物掣肘抗倭大業?”
嚴嵩瞪了兒子一言︰“噤聲。”
“當、當”銅罄又響了兩聲。
內相呂芳開口︰“諸位都是朝廷棟梁。不要像市井潑婦一般罵大街。”
“咱們先看金龜是否歸池。”
說完呂芳望向林十三︰“林十三,金龜是否歸池?”
林十三答︰“太清道德天尊早有仙諭。金龜自然已歸池。”
呂芳道︰“那好,還是老規矩。二十條小舟。每條小舟載內宦、言官、工部官、大漢將軍各一人。入池巡查。”
林十三卻道︰“且慢!”
鄒應龍道︰“怎麼,你這宵小之徒心虛了。不敢讓人下水搜尋?”
林十三卻道︰“鄒御史差矣!昨夜太清道德天尊給我托夢。說我大明嘉靖大皇帝敬天愛民,有大恩德于百姓。與文帝、景帝一般,乃是聖君。”
“如今聖君臨朝,人間太平。天上的諸位神仙欣喜萬分。”
“金龜身為散仙,亦對皇爺敬佩不已。”
“故,今日金龜不但歸池。還會在靠近岸邊的水中,向我嘉靖大皇帝磕頭以示崇敬。”
鄒應龍急眼了︰“三天前你說神仙上身。這次又說神仙托夢。好你個膽大包天之徒,什麼彌天大謊都敢撒。”
“皇帝面前,豈容你上躥下跳?”
連一向脾氣好的彌勒佛黃錦都看不下去了。他開口道︰“鄒御史,究竟是誰在上躥下跳?大家有目共睹。”
“你怎麼就這麼急?先看看林十三所說是否屬實不行嗎?”
鄒應龍道︰“他說金龜會在靠近岸邊的水中給皇上磕頭。可如今哪里有金龜的影子?”
林十三微微一笑︰“鄒御史有所不知。金龜乃是散仙。大明官員出行都得有個儀仗。散仙亦然。”
“需用干花瓣一路迎接金龜散仙。它敬皇爺,咱們也得敬它。”
說完林十三一拍手。
陳矩指揮二十名小宦抬著八個木桶,上了四條小舟。木桶里裝滿了干花瓣。
自然,眾人只看到了上面的干花瓣。看不到干花瓣下面是小清蝦。
金龜即將向嘉靖帝磕頭。
鄒應龍即將成為今日的跳梁小丑。
而林十三,他即將成為平息政潮的第一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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