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半，長安路老茶館的排氣扇還在嗡嗡轉著，把炒茶的焦香和隔壁面館的油潑辣子味攪在一起，糊在李江寧剛洗過的白襯衫後背上。
“兩碗冰峰，一碟茴香豆，再來份臘牛肉拼盤。”
李江寧把菜單推給對面的齊先生。
齊先生穿著件藏青色中山裝。
他沒看菜單，目光黏在牆上的電視上。新聞里正播著晚高峰的交通實況，主持人笑著說“今日主城區通行順暢，未出現長時間擁堵”，畫面切到十字路口，電動車流像遷徙的螞蟻，穿著校服的學生騎著共享單車，車筐里放著剛買的煎餅果子。
齊先生的喉結動了動，伸手把桌上的玻璃杯往自己這邊拉了拉。
端著冰峰和臘牛肉過來，玻璃瓶撞在桌角，發出“當”的一聲。
李江寧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冰汽水順著喉嚨滑下去，激得他打了個哆嗦。“老齊，你還記得上元節嗎？”
他忽然開口，目光飄向窗外，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路邊的路燈次第亮起，暖黃的光灑在人行道上，“那年上元節，長安街上張燈結彩，咱們帶著弟兄們在朱雀大街上喝酒，你喝多了，抱著柱子喊‘願為陛下守大唐百年’。”
齊先生的眼眶紅了，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臘牛肉，卻沒放進嘴里，只是攥在手里。
“我記得，”他聲音發啞，“那年你才二十歲，穿著龍袍，站在城樓上，說要讓大唐的百姓都能吃飽飯，穿暖衣，讓大唐的旗幟插遍四方。”
“後來我們辦工廠，造火銃，練新軍，可……可那些東西，突然就沒了。”
他放下筷子，雙手撐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我腦子里的火銃圖紙，先是忘了槍管的纏鐵層數，後來連火藥配比都記不清了；你留下的那些‘後世’的書，書頁慢慢變黃、變脆，最後成了一堆碎紙；就連‘乾武’這個年號，後來宮里的史官都問我，是不是老臣記錯了，大唐從來沒有過這個年號。”
李江寧看著他，指尖在玻璃杯壁上劃著圈，水珠順著杯壁流下來，在桌布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是歷史在自我修正。”
他輕聲說，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當年我從現代穿回大唐，本身就是個意外，那些不屬于那個時代的東西，遲早會被拉回正軌。”
“就像你當年想把火銃的技術教給工匠，可那時候的鐵礦質量、鍛造工藝，根本跟不上，就算造出來了，也打不響幾槍就會炸膛。”
他頓了頓，拿起一塊臘牛肉，放進嘴里慢慢嚼著︰“現在不一樣了。你看樓下的汽車，發動機里有上萬個零件，缺一不可；你看手機里的芯片，比指甲蓋還小，里面卻有幾十億個晶體管。”
“這些東西，不是靠一個人、一個想法就能造出來的，是靠整個國家的工業體系，靠成千上萬的工程師、工人一起干出來的。當年咱們想辦的事，現在的中國，早就辦成了，而且辦得更好。”
齊先生沉默了，他看著電視里播放的城市夜景，高樓大廈上的霓虹燈閃爍著，像滿天的星辰落進了凡間。
“可我們的人，還在。”
過了很久，齊先生才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固執，“有的成了企業家，有的當了醫生，有的在大學里當教授，還有的在基層當干部。”
“我們還有八百人。”
他的眼楮亮了起來，像燃起了一簇火苗︰“只要等一個機會，等老百姓活不下去的時候，我們就能站出來，振臂一呼，兄弟們都會過來，到時候……”
“到時候什麼？”李江寧打斷他，語氣冷了下來，“到時候天下大亂，商店關門，工廠停工，老百姓買不到菜，孩子上不了學，醫院里躺滿了受傷的人，這就是你想看到的？”
他把玻璃杯重重放在桌上，冰汽水濺出幾滴，落在桌布上。“老齊，你醒醒！現在不是以前了，老百姓能吃飽飯，能住上房子，能看病，能上學，這樣的日子，是當年咱們做夢都想給大唐百姓的日子，現在實現了，你為什麼還要想著‘亂’？”
齊先生的臉漲得通紅，他攥緊拳頭，指節發白︰“可這天下，不是你的！當年你是陛下，是大唐的天子。可現在……”
李江寧笑了，笑聲里帶著點無奈，又帶著點釋然，“我當年當皇帝，不是為了自己的權力，是為了讓百姓過得好。現在百姓過得好，不管這天下是誰的，不管我是皇帝還是現在這樣，有什麼區別？”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晚風吹了進來，帶著點涼意，吹散了茶館里的悶熱。樓下的人行道上，一對老夫妻手牽著手慢慢走著，老太太手里拿著個棉花糖，粉紅色的糖絲在燈光下閃著光。
幾個剛下班的年輕人說說笑笑地走進便利店，買了冰鎮可樂和薯片；遠處的十字路口，交警正在指揮交通，車流井然有序。
“你看，”李江寧指著窗外，聲音柔和下來，“這就是現在的日子，平淡，但是安穩。當年咱們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讓老百姓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嗎？現在實現了，我們為什麼要去破壞它？”
他轉過身，看著齊先生，目光堅定︰“我現在是個小老百姓，有點小錢，听別人聊家常，聊工作，聊孩子的成績，這樣的日子，挺好的。”
“王侯將相那一套，早就過時了，現在的中國，靠的不是一個人的權力，是制度，是法律，是千千萬萬普通百姓的努力。”
齊先生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他忽然覺得，眼前的李江寧，和當年的陛下，其實沒有變。
當年的陛下，為了百姓，能放下身段，和弟兄們一起吃粗糧，一起打仗。
現在的李江寧，為了百姓，能放下皇帝的身份，做個普通人，守護著這份安穩。
“如果……我是說如果，”齊先生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不確定，“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百姓活不下去了，沒人能站出來，你會怎麼辦？”
李江寧走回桌邊，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夾了一顆茴香豆放進嘴里，慢慢嚼著。
過了很久，他才開口，聲音平靜卻有力︰“如果真有那一天，不用我們動手，會有千千萬萬的人站出來。”
“他們可能是醫生，是老師，是工人，是農民，是學生，是每一個想守護這份安穩的普通人。”
他看著齊先生，眼神里帶著點篤定︰“如果他們解決不了，我會出手。”
“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像當年一樣，為了守護百姓的日子，拼盡全力。”
齊先生沉默了，他拿起桌上的冰峰，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冰汽水激得他眼眶發酸。
他看著眼前的李江寧，看著他白襯衫上沾著的茶漬，看著他眼底的平靜和篤定，忽然明白了——當年的陛下，從來沒有消失，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守護著他想守護的百姓。
茶館里的說書聲還在繼續，講的是岳飛精忠報國的故事，聲音抑揚頓挫，引得客人們陣陣叫好。
服務員端著一盤剛炒好的花生米走過來，笑著問︰“兩位老板，要不要再來點別的？我們家的油潑面剛出鍋，熱乎著呢。”
李江寧看向齊先生，笑著問︰“老齊，吃碗面？”
齊先生點了點頭，嘴角慢慢揚起一抹笑，那是他第一次笑得這麼輕松。“好，”他說，“吃碗面，熱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