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載冬,安祿山的鐵騎踏破黃河冰面時,平原郡的太守顏真卿正在書房研墨。
案上攤著一幅剛寫就的《千字文》,筆力渾厚,墨色飽滿,卻被窗外傳來的急報驚得灑上了幾點墨污。
“顏太守!範陽兵至博平,守將投降了!”
參軍李萼撞開房門,甲冑上還沾著雪粒,“叛軍號稱五十萬,沿途州縣望風披靡,濟南、魏州已相繼陷落!”
顏真卿放下狼毫,指尖在冰涼的硯台上微微收緊。
他今年已五十六歲,鬢角染霜,卻生得面如冠玉,目光沉靜如深潭。
自安祿山謀反的檄文傳到平原郡,他便知這方土地難逃兵燹——平原郡地處河北,正是叛軍南下的必經之路。
“傳我令。”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打開府庫,分發甲冑糧草,召集鄉勇!告訴百姓,顏真卿在此,與平原共存亡!”
李萼遲疑道︰“顏太守,咱們只有三千郡兵,如何抵得住二十萬鐵騎?不如……”
“不如降了?”顏真卿猛地抬頭,目光如刀,“安祿山乃國之叛賊,我顏氏世代忠良,豈能做這千古罪人?”
“我兄長顏杲卿在常山郡,已傳書與我,約定共舉義旗,斷叛軍後路!”
三日後,平原郡的城門樓上豎起了一面大旗,上書“忠義”二字。
顏真卿親自披甲登城,身後是五千臨時召集的鄉勇——有扛著鋤頭的農夫,有白發蒼蒼的老卒,還有他自家的僮僕。
城樓下,叛軍的使者帶著招降書馳來,被顏真卿一箭射穿了招降書,箭簇釘在城門上,震顫不止。
“回去告訴安祿山!”他立于寒風中,聲震四野,“我顏真卿頭可斷,血可流,此城絕不可降!”
使者抱頭鼠竄,叛軍的攻城箭雨隨即而至。
顏真卿指揮若定,用滾木 石擊退了一波又一波進攻。
深夜巡查城防時,他摸到懷中一封家書,是兄長顏杲卿從常山派人送來的,字跡潦草,墨跡中還混著暗紅的血痕︰“弟,常山已備,正月初將襲井陘,斷賊糧道。”
“佷季明在我身邊,勇猛可嘉,勿念。”
顏真卿摩挲著“季明”二字,眼眶發熱。
他這佷兒才十九歲,隨兄長在常山任參軍,信中說他“勇猛可嘉”,想必已是能獨當一面的少年將軍了。
他提筆想回信,卻不知該寫些什麼,只在紙上反復寫著“平安”二字,直到雄雞報曉。
天寶十五載正月,安祿山正坐鎮洛陽籌備稱帝,忽聞常山郡兵變——顏杲卿斬殺了叛軍守將李欽湊,奪回井陘關,截斷了範陽與洛陽的糧道。
“一群書生,也敢捋虎須?”
安祿山將奏報摔在地上,厲聲下令,“令史思明、蔡希德率三萬精銳,踏平常山!”
常山城內,顏杲卿正與顏季明清點戰利品。
井陘關的叛軍糧草堆積如山,足夠支撐數月,他已派人快馬通報顏真卿,約定合兵一處。
少年顏季明提著敵軍首級,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卻朗聲道︰“叔父,等咱們殺了史思明,就去長安護駕!”
顏杲卿摸著佷兒的頭,眼中既有欣慰,也有隱憂︰“季明,叛軍勢大,不可輕敵。你帶一隊人去平原郡求援,我在此死守。”
可求援的隊伍還未走出百里,史思明的大軍已兵臨城下。
叛軍用上了攻城錘,常山的城牆在巨響中搖搖欲墜。
顏杲卿親自搬石塊堵缺口,被流矢射中左臂,鮮血染紅了衣襟,他卻咬著牙不肯退下。
“父親!讓我去!”顏季明手持長槍,帶著家丁沖向左翼缺口。
少年人不知恐懼,只知往前沖,槍尖挑落一個又一個叛軍,直到被三支冷箭射穿胸膛,倒在血泊里。
顏杲卿眼睜睜看著佷兒倒下,喉頭涌上腥甜,卻只能嘶吼著揮刀砍向敵人。
城破時,他被叛軍擒住,史思明將顏季明的首級扔到他面前︰“顏杲卿,降不降?降了,我保你榮華富貴!”
顏杲卿看著佷兒圓睜的雙目,突然放聲大笑,笑聲里混著血沫︰“我顏氏滿門忠烈,豈與爾等叛賊為伍?”
“安祿山篡逆,必遭天譴!我在九泉之下,也要看著他碎尸萬段!”
史思明惱羞成怒,下令將顏杲卿綁在柱上,剮其肉,斷其舌。
老人至死罵不絕口,鮮血濺在城牆上,像一朵綻開的紅梅。
常山陷落的消息傳到平原郡時,顏真卿正在城頭寫布告。
李萼捧著殘破的家書闖進來,聲音哽咽︰“大人……常山破了……顏大人他……他與季明公子……皆遇害……”
顏真卿手中的筆“啪”地掉在地上,墨汁在布告上暈開一大片。
他呆立片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季明……我的佷兒……”他喃喃自語,眼前浮現出少年時季明纏著他學書法的模樣,那孩子總說︰“叔父的字力透紙背,將來我也要寫出這樣的字。”
三日後,顏真卿的義子顏泉明從常山逃歸,回了顏杲卿與顏季明的殘骸——亂世之中,尸骨早已不全,只能拾得幾塊碎骨,裹在殘破的衣袍里。
那晚,平原郡的書房亮了一夜的燈。顏真卿坐在案前,面前攤著一張粗麻紙,他沒有用精致的宣紙,沒有研細膩的松煙墨,只用一碗殘墨,一支禿筆,開始書寫。
“維乾元元年,歲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
顏真卿的筆落下時,手在顫抖。他想寫得工整些,為佷兒寫一篇像樣的祭文,可墨跡落在紙上,卻歪歪扭扭,像他此刻亂成一團的心緒。
“第十三叔銀青光祿大夫使持節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丹陽縣開國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佷贈贊善大夫季明之靈曰……”
寫到“季明”二字,他的筆頓住了。殘墨在紙上洇開,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想起兄長顏杲卿的囑托,想起少年佷兒的笑臉,想起常山城頭那桿倒下的義旗,喉頭的腥甜再次涌上。
“爾父竭誠,常山作郡。余時受命,亦在平原……”
筆鋒突然變得急促,墨色時濃時淡,筆畫間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寫兄長如何舉義,寫自己如何呼應,寫叔佷二人約定“克復二京,掃清燕寇”的誓言,可墨跡突然中斷——那里被滴上了幾點暗紅的污漬,是他忍不住滴落的血淚。
“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
這十六個字,幾乎是砸在紙上的。筆畫粗重如刀劈斧砍,有些字甚至沖破了紙的邊緣。
他想起史思明的殘暴,想起那些投降叛軍的郡縣,想起長安城內依舊歌舞升平的李隆基,一股悲憤直沖頭頂。
為何忠良遇害?為何叛賊橫行?為何盛世大唐,竟容不下幾個守土的忠臣?
“撫念摧切,震悼心顏……”
他的手越來越抖,連筆都快握不住了。眼前仿佛又看到顏季明倒在血泊里的模樣,看到兄長被剮時圓睜的雙目。
他想寫佷兒的英勇,想寫兄長的忠貞,可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只能化作紙上凌亂的墨跡。
有些字寫錯了,他用力涂掉,留下一個個墨團,像未干的血痂。
有些字寫得太急,筆畫牽絲連縷,像扯不斷的哀思。
“嗚呼哀哉!吾承天澤,移牧河關。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攜爾首櫬,及茲同還……”
寫到“首櫬”二字,筆鋒突然輕了下去,像嘆息,又像嗚咽。
顏泉明帶回的,只是佷兒的一塊碎骨,連完整的尸首都湊不齊。
他這個做叔父的,連為佷兒收全尸骨都做不到,還有何面目面對九泉之下的兄長?
“撫念摧傷,震悼心顏。方俟遠日,卜爾幽宅。魂而有知,無嗟久客……”
最後一筆落下時,顏真卿的衣袖已被淚水濕透。
整幅祭文,沒有一處刻意的章法,沒有一筆精心的修飾,只有血淚交織的真情,在粗麻紙上淋灕酣暢。
墨色濃處,是痛徹心扉的悲憤;筆鋒斷處,是肝腸寸斷的哀慟。
這哪里是一篇祭文?
這分明是一個忠臣在亂世中的泣血吶喊,是大唐盛世崩塌時,最沉痛的一聲嘆息。
他將文稿仔細折好,放入懷中,起身走向城頭。
此時的平原郡,已與周邊十七郡合兵,號稱二十萬,正準備收復洛陽。
寒風吹動他的須發,他望著南方,那里是叛軍盤踞的洛陽,是兄長與佷兒殉難的地方。
“季明,叔父定會為你報仇。”
他低聲道,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這大唐的江山,不能就這麼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