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二年六月的午後,長安城里的蟬鳴正烈,熱浪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皇城籠罩得嚴嚴實實。
含元殿的琉璃瓦在日頭下泛著刺眼的光,御道旁的垂柳蔫頭耷腦,連平日里最勤勉的內侍都躲在廊下打盹,誰也沒察覺,一股暗流正順著宮牆的陰影悄然涌動。
兩儀殿內卻涼快得很,冰盆里的硝石正滋滋冒著白氣,將殿中的暑氣吸去了大半。
李旦坐在鋪著紫貂絨墊的太師椅上,手里捏著一枚通透的羊脂玉棋子,卻遲遲沒落在面前的棋盤上。
對面的郭元振垂著手站著,青灰色的朝服上沾著些許塵土,顯然是剛從外面急步趕來。
“咚——咚——”更漏敲過兩下,沉悶的聲響在殿內回蕩,李旦終于抬起眼,那雙曾看過武周更迭、親歷過兩次登基的眼楮里,此刻只剩濃重的疲憊。
他盯著郭元振靴底的泥痕,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御林軍調動的動靜,你以為朕听不見嗎?”
郭元振膝蓋一彎,重重跪在冰涼的金磚上,額頭幾乎貼著地面︰“臣有罪太上皇。”
他沒辯解,也沒抬頭,只是將朝服的前襟抻得筆直,那姿態里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李旦手里的棋子“當啷”一聲落在棋盤上,打亂了原本膠著的棋局。
他忽然笑了,笑聲里裹著說不清的苦澀︰“當年你隨狄仁杰鎮守西域,單騎闖突厥大營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要帶兵圍了朕的兩儀殿?”
郭元振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想起二十年前的沙漠,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手里的橫刀映著漫天星子,那時他以為自己守護的是大唐的萬里疆土,是百姓的炊煙裊裊。
可如今,他卻要對著曾經親手擁立的皇帝俯首,做那劈開親情的利刃。
“臣不敢忘初心,”他的聲音低沉如鐘,“只是初心之外,尚有天下。”
“天下?”李旦猛地站起身,龍袍的寬袖掃過棋盤,黑白棋子滾落一地,像散了一地的碎玉。
他走到殿門口,望著宮牆外那片被烈日烤得發白的天空,忽然想起母親武則天登基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
金鑾殿上的萬民朝賀聲震耳欲聾,可他看見母親轉身時,鬢角的白發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光。
“你們總說為了天下,可這天下,容不下一個太平嗎?”
郭元振依舊跪著,背脊卻挺得筆直︰“長公主府中豢養的私兵,已逾三千。”
“三省六部的官員,半數出自她門下,就連欽天監都奏報,說‘帝星晦暗,女主當昌’——太上皇,這不是姐妹情深,是刀兵相向。”
李旦的腳步頓住了。
他想起三天前,太平公主派人送來的那碗蓮子羹。
羹湯熬得糯軟,蓮子去了苦心,就像他這個妹妹,永遠帶著甜膩的笑,手里卻握著最鋒利的刀。
他還記得小時候,母親把太平抱在膝頭,說這丫頭眉眼像極了自己,將來定要做一番大事。
那時的太平會揪著他的衣角撒嬌,說要把最甜的蜜餞都留給他這個哥哥。
可什麼時候起,那個會搶他點心的妹妹,變成了如今權傾朝野的鎮國長公主?
“她是朕的妹妹啊……”李旦的聲音輕得像嘆息,“當年母後廢了中宗哥哥,是她跪著,求母後念及手足之情。”
“母後臨朝時,滿朝文武都不敢言,是她頂著殺頭的罪,為李家保住了最後一點血脈。她對李家,是有功的。”
郭元振終于抬起頭,他的眼眶泛紅,卻字字清晰︰“太上皇可知,昨夜長公主府的謀士,已在討論廢立之事?”
“他們說,陛下年輕氣盛,不如擁立一位更‘听話’的皇子。”
他從袖中掏出一卷密信,雙手舉過頭頂,“這是從長公主的心腹元楷洛府中搜出的,上面寫著‘七月初三,宮宴動手’。”
李旦盯著那卷泛黃的信紙,忽然覺得眼前發黑。
他踉蹌著後退幾步,扶住冰涼的殿柱才站穩。
柱子上雕刻的纏枝蓮紋硌得他手心生疼,就像當年母親把他從皇位上拉下來時,那冰冷的聖旨砸在他身上的感覺。
“三郎……他知道嗎?”
“陛下正在武德殿調兵。”郭元振的聲音低了下去,“他說,若太上皇出面制止他,他願交出兵權,只求做個閑散親王。”
李旦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他想起三郎小時候,總愛追在太平身後喊“姑姑”。
太平會把他架在脖子上,去御花園里摘最大的石榴。
會偷偷把進貢的寶刀塞給他,說“三郎要快快長大,保護姑姑”。
那時的陽光總是暖的,石榴的甜香混著太平身上的燻香,是他記憶里最溫柔的味道。
可現在,那個被姑姑疼愛的佷兒,要對自己的親姑姑拔刀了。
“去告訴三郎,”李旦緩緩坐回太師椅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兩儀殿的門,朕不鎖。”
“太極宮的路,朕不攔。”
“但太平的命,他得留著。”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固執,“把她貶去蒲州也好,送去括州也罷,只要活著,就行。”
郭元振沉默了。
他知道李隆基的性子,那是從骨子里透出的狠厲,就像當年玄武門之變的太宗皇帝。
權力場上,從來沒有“活著就好”的道理,要麼踩著別人的尸骨上位,要麼成為別人腳下的塵埃。
“太上皇,”郭元振再次叩首,額頭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臣斗膽問一句,若是長公主今日得勢,她會留陛下性命嗎?”
這句話直插進李旦的心里。他想起太平前幾日來見他時,鬢邊插著一支金步搖,步步生蓮地走到他面前,笑著說︰“皇兄,三郎年輕,不懂朝堂險惡,不如讓他去洛陽靜養幾年?”
那時她的笑容依舊甜美,可眼底的寒意,比殿里的冰盆還要冷。
李旦閉上眼,眼前閃過三張臉。
母親武則天睥睨天下的威嚴,太平公主笑里藏刀的嬌媚,三郎李隆基眼底燃燒的野心。
這三張臉,都帶著一模一樣的帝王相,一樣的狠絕,一樣的身不由己。
“去傳旨吧。”
“無論是誰得勢,朕都會保下另一人的性命,告訴三郎,若是真的妹妹死了,朕絕不獨活。”
李旦揮了揮手,聲音里再無波瀾,“朕……累了。”
郭元振起身時,膝蓋已經麻得站不穩。他扶著殿柱踉蹌了一下,轉身往外走。
剛走到殿門口,就听見身後傳來李旦的聲音,輕得像風︰“當年太平出生時,父皇給她取名‘太平’,說希望天下太平,李家太平……原來,這名字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郭元振沒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
殿外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御林軍的甲冑在日頭下泛著冷光,腳步聲整齊劃一,像敲在每個人心上的鼓點。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長安的天,要變了。
兩儀殿內,李旦彎腰撿起一枚白棋子,又撿起一枚黑棋子,將它們緊緊握在手心。
棋子的冰涼透過掌心傳來,他忽然想起太宗皇帝的畫像,畫像里的李世民目光如炬,仿佛在質問他這個後世子孫︰為何守不住李家的太平?
蟬鳴依舊聒噪,熱浪依舊翻滾,可這個午後,終究還是沒能平平無奇地過去。
權力的游戲一旦開始,就沒有中途退場的道理,親情也好,手足也罷,在那把象征天下至尊的龍椅面前,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李旦望著空蕩蕩的棋盤,忽然覺得,這權力,真是這世間最烈的毒藥,沾了一滴,便要賠上一生,賠上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