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秋意總帶著金戈鐵馬的涼意。李隆基攥著手中的鎏金劍柄站在紫宸殿的丹墀下,檐角銅鈴被風拂得輕響,倒像是太平公主昨夜留在案上的那盞碧螺春,茶沫泛起時的細碎聲。
“三郎可知,昨日西市的胡商新到了批夜光璧?”
太平公主的聲音從殿內傳來,珠翠叮當里裹著三分笑意。
她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指尖把玩著一枚成色極佳的鴿血紅,陽光透過菱花窗,在她鬢邊的珍珠上碎成點點金光。
李隆基踏進門時,靴底碾過地上的波斯地毯,那上面繡著的鳳凰尾羽恰好掃過他的靴尖。
“姑母還有閑心擺弄這些?”他解下腰間的魚袋放在案上,金屬踫撞聲驚得香爐里的煙直打旋,“朔方軍的密報,姑母看過了?”
太平公主從榻上坐起來,外披的鮫綃羅衫滑落肩頭,露出里面繡著纏枝蓮的襦裙。
她慢悠悠地將那枚鴿血紅塞進錦盒,“不就是王毛仲又在朔方招兵買馬麼?三郎你當太子的這三年,他手里的兵甲夠裝備半個羽林軍了吧?”
案上的青瓷碗里還剩著半碗杏仁酪,是昨夜太平公主留下的。
李隆基記得小時候,他總愛跑到太平公主的府邸,看她坐在葡萄架下教侍女們點茶。那時她鬢邊插著的還是白玉簪,笑起來眼角的細紋里都盛著陽光。
“姑母明知道,王毛仲是我的人。”
他端起那碗杏仁酪,溫熱的觸感透過瓷碗傳到掌心,“上月您讓竇懷貞兼任御史大夫,不就是想盯著東宮的動靜?”
太平公主忽然笑了,伸手撫過鬢邊的赤金瓖寶簪,那是睿宗去年賜她的,簪頭的鳳凰嘴里餃著顆東珠,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三郎忘了?當年你父親能坐穩太子位,是誰在你祖母面前為他說話?”
她的指甲涂著鳳仙花汁,劃過案上的奏疏時留下淡淡的紅痕,“如今你翅膀硬了,倒嫌姑母多事?”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卷著飄過窗欞,落在李隆基的靴邊。
“姑母幫過我,我記著。”
李隆基將杏仁酪一飲而盡,甜膩的滋味里帶著點苦澀,“可現在朝堂上,七個宰相有五個是您舉薦的,羽林軍中郎將常元楷更是您的心腹。姑母,您到底想要什麼?”
太平公主站起身時,裙擺掃過香爐,帶起一陣香風。
她走到李隆基面前,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皺,指尖不經意間觸到他頸間的皮膚,微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小時候她牽著他的手逛上元燈節的情景。
“三郎,你還年輕,不懂得朝堂的險惡。”
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點嘆息,“姑母只是想幫你守著這江山。”
他猛地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書架上,架上的《漢書》嘩啦啦掉下來,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守著?還是想取而代之?”他盯著太平公主的眼楮,那雙曾盛滿溫柔的眸子里,此刻像結了層薄冰。
“上月您讓僧慧範在雍州私藏兵器,難道也是為了幫我?”
太平公主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轉身走到窗邊,望著庭院里那棵老槐樹。
那是當年李治親手栽下的,如今枝繁葉茂,遮得半個庭院都不見天日。
“當年你祖母在位時,我是鎮國太平公主。”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風中的落葉,“你父親登基後,我依舊是鎮國太平公主。三郎,這大唐的江山,從來都有我一份。”
“我也姓李,不是嗎?”
李隆基彎腰撿起地上的《漢書》,書頁間夾著的一張桃花箋飄了出來,上面是太平公主的字跡,寫著“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
那是去年他生日時,她親手抄給他的。
“姑母若是想要尊榮,我可以給您建比大明宮還氣派的府邸,送您數不盡的珍寶。”
他將桃花箋夾回書中,指腹摩挲著那行娟秀的字跡,“可這權力,您不能踫。”
太平公主忽然轉過身,鬢邊的東珠簪子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權力?”
她笑出聲來,聲音里帶著點淒厲,“當年你祖母廢中宗時,我就在場。
你伯父起兵反武時,我送的糧草。
這大唐的權力場上,我太平公主什麼時候缺席過?”
她一步步逼近,鳳仙花汁染紅的指甲幾乎要戳到他臉上,“你以為你以後坐上龍椅,就真的穩了?”
香爐里的香燃盡了,最後一縷煙筆直地往上飄,在房梁下散成一片霧。
李隆基忽然想起,他和太平公主一起發動政變,誅殺韋後黨羽。
那時他們並肩站在玄武門城樓上,看著底下的禁軍高呼萬歲,太平公主笑著將一杯酒遞給他,“三郎,以後這天下,是你的了。”
“姑母,”他的聲音有些發啞,“我們一定要走到這一步嗎?”
太平公主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動作像小時候那樣輕柔。“三郎,你眉眼間像極了你祖父。”
她的指尖帶著玉鐲的涼意,“當年你祖父廢我母親時,也是這樣決絕。”
她收回手,轉身走向內室,“明日早朝,我會奏請陛下,讓宋 復任吏部尚書。”
內室的門關上時,李隆基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案上的魚袋還在,陽光照在上面。
他想起太平公主小時候總愛抱著他,在他耳邊說︰“三郎要好好長大,以後保護姑母。”
窗外的風更大了,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人在低聲私語。
李隆基走到案前,拿起那枚太平公主留下的鴿血紅錦盒,打開時,里面的寶石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刺得他眼楮生疼。
第二天早朝,當太平公主真的奏請復用宋 時,李隆基看著她站在朝堂上的背影,忽然覺得那襲紫色朝服下的肩膀,比他記憶中消瘦了許多。
散朝後,太平公主走到他身邊,低聲說︰“明日來我府里,嘗嘗新釀的葡萄酒。”
他望著姑母鬢邊那支東珠簪,忽然點了點頭。
太平公主的府邸里,葡萄架下已經擺好了酒案。她換上了家常的襦裙,頭上只插著支碧玉簪,見他進來,笑著招手︰“快來嘗嘗,這是使者剛送的,據說在西域要埋在地窖里三年才能開封。”
酒液倒進夜光杯里,泛著淡淡的紫紅色。
李隆基端起杯子時,看到杯壁上映出自己的影子,也映出太平公主鬢邊的白發。
不知從何時起,那個總愛笑著揉他頭發的姑母,眼角已經有了深深的皺紋。
“還記得你小時候偷喝我的葡萄酒,醉得抱著柱子喊要當皇帝嗎?”太平公主的笑聲里帶著暖意,“那時你才五歲,穿著虎頭靴,跑起來像只小豹子。”
李隆基喝了口酒,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開。“姑母那時總說,我要是當了皇帝,一定要封您為護國長公主。”
他看著葡萄藤上垂下來的青葡萄,“現在我做到了,可您……”
“可我貪心不足,是不是?”太平公主打斷他的話,給自己也倒了杯酒,“三郎,你以為姑母爭的是權力嗎?”
她望著遠處的宮牆,夕陽的金光灑在琉璃瓦上,像鋪了層碎金,“當年你祖母在位時,多少李家人死在酷吏手里?你父親被廢時,連件體面的衣服都沒有。”
“我爭了一輩子,不過是想讓李家的人,能在這朝堂上站得穩些。”
晚風吹過葡萄架,葉子上的露珠滴落在酒案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李隆基想起去年冬天,太平公主染了風寒,他提著藥箱去看她。
那時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像張紙,拉著他的手說︰“三郎,姑母老了。”
“姑母,”他放下酒杯,聲音有些哽咽,“我們停手吧。竇懷貞他們,我可以不再追究。您想要的尊榮,我都給您。”
太平公主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夕陽的光。“晚了。”
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常元楷已經在羽林軍中安排好了,明日早朝,他會奏請讓我攝政。”
她看著李隆基驚愕的臉,伸手替他拂去落在肩頭的葡萄葉,“三郎,這天下,要麼是你的,要麼是我的。”
“我們誰都退不了。”
那天夜里,李隆基坐在東宮的書房里,看著窗外的月亮一點點爬上中天。
案上放著太平公主送他的那把匕首,是當年他十二歲生辰時,她親手為他系在腰間的。
“防身用。”她那時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