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歷元年的洛陽城,秋風正卷著梧桐葉掠過狄府的飛檐。
狄仁杰坐在書房里,案上攤著兩封墨跡未干的信,分別來自幽州的王孝杰與江南的曾泰。
他捻著花白的胡須,目光透過窗欞落在院中那株老槐樹上——這樹是他六年前離京巡查時親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蓋,正如他這些年在各地播下的吏治火種。
“狄公,王將軍與曾大人都在信里說,北方霜雪來得早,讓您務必保重身子。”
李元芳站在案旁,聲音里帶著慣有的沉穩。
他腰間的鏈子刀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刀鞘上的銅環偶爾踫撞出細碎的聲響。
狄仁杰笑了笑,提筆蘸墨︰“告訴他們,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得很。”
“去年在並州破獲鹽案時,三天三夜沒合眼,最後不還是把那伙官商一網打盡?”
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蒼勁有力的字跡,“讓王孝杰盯緊邊境的突厥異動,曾泰那邊,把湖州的漕運賬目再核一遍,我總覺得那幾筆損耗有些蹊蹺。”
正說著,院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李元芳眉頭微蹙︰“狄公稍等,屬下出去看看。”
他大步流星地穿過回廊,剛到府門口,就見一個少年正縮在石獅子旁,身上的粗布短褂打了好幾塊補丁,褲腳還沾著泥點,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
那少年見他出來,像受驚的兔子般往柱子後縮了縮,一雙黑亮的眼楮卻直勾勾地盯著府內。
“你是誰?在此鬼鬼祟祟地做什麼?”李元芳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武將特有的威嚴。
他常年隨軍征戰,身上的煞氣可不是尋常百姓能承受的。
少年果然被嚇得一哆嗦,“噗通”一聲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大喊︰“別打我!我不是歹人!我就是想拜見狄公,想拜他老人家為師啊!”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又刻意拔高了幾分,像是生怕別人听不見。
李元芳愣住了。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有諂媚逢迎的官員,有慷慨悲歌的義士,卻從沒見過這樣的——明明沒受半點威脅,倒先擺出了挨打的架勢。
他正要開口呵斥,少年卻突然抬起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掉︰“軍爺行行好,就讓我見狄公一面吧!我從隴右一路討飯過來,走了三個多月,就是想求狄公收我為徒啊!”
這一嗓子穿透力極強,瞬間就把街坊鄰里引了過來。幾個挑著擔子的貨郎、抱著孩子的婦人都圍在府門外探頭探腦,對著李元芳指指點點。
“這不是狄府的李將軍嗎?怎麼為難一個孩子?”
“听說狄公最是愛民,他的手下怎麼這樣?”
議論聲像潮水般涌來,李元芳頓時慌了神。
他知道狄公向來注重名聲,若是被人傳成“仗勢欺人”,那可不得了。
他連忙俯身提起少年,對著圍觀的百姓拱手笑道︰“諸位莫怪,這孩子是仰慕狄公,只是太過急切了些。大家散了吧,散了吧。”
說著,他壓低聲音對少年咬牙道︰“再敢哭喊一聲,我立刻把你扔出去!”
少年卻像沒听見似的,反而哭得更凶了︰“軍爺饒命啊!我真的只想見狄公一面!”
李元芳沒轍了,只能死死摟著他往府里走,一路低聲安撫︰“別哭了,我帶你去見狄公還不行嗎?”
這話像是有魔力,少年的哭聲戛然而止,乖乖地被他摟著,只是肩膀還一抽一抽的,眼楮卻骨碌碌地打量著府內的景致,哪還有半分剛才的惶恐?
書房里,狄仁杰听著李元芳的匯報,忍不住笑出了聲︰“哦?還有這等事?尋常人拜師,不是遞名帖就是托關系,這小子倒用起了苦肉計。”
他放下筆,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把他帶進來吧,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片刻後,甦無名被帶了進來。他一進書房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牆上掛著一幅《江山社稷圖》,案上堆著高高的卷宗,空氣中彌漫著墨香與淡淡的藥味。
而坐在案後的狄仁杰,雖須發皆白,眼神卻銳利如鷹,身上的紫色官袍雖不張揚,卻透著一股運籌帷幄的氣度。
“撲通”一聲,甦無名雙膝著地,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響頭,額頭撞在青磚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趴在地上,聲音帶著激動的顫抖︰“狄公!小子甦無名,總算見到您了!”
狄仁杰愣了一下。他見慣了官場的虛禮,卻沒見過這樣五體投地的拜法,倒像是久旱逢甘霖的農夫,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真誠。
他抬手道︰“起來吧,地上涼。”
甦無名卻不肯起,依舊伏在地上︰“狄公若是不答應收我為徒,我就不起來!”
“你這孩子,倒挺執拗。”
狄仁杰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我問你,天下想學斷案的人多了去了,你憑什麼覺得我會收你?”
甦無名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沾著灰塵,眼楮卻亮得驚人︰“就憑我見過真正的冤屈!”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狄公您知道嗎?我家鄉有個張屠戶,被糧行掌櫃誣陷偷了官糧,其實是掌櫃的兒子賭輸了錢,把糧賣了還債!可縣太爺收了好處,硬是判了張屠戶流放三千里!他那瞎眼的老娘听說後,當天就撞牆死了!”
他越說越激動,拳頭攥得咯咯響︰“還有賣胡餅的阿依莎,就因為是外國人,被人說成是細作,其實是有人嫉妒她生意好!”
“官兵把她的餅攤砸了,還把她的兒子扔進了河里!我親眼看見那孩子在水里撲騰,可沒人敢救啊!”
書房里靜得能听見燭火跳動的聲音。狄仁杰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凝重。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案子,可從一個少年口中說出來,那份赤裸裸的殘酷,卻格外刺心。
“這些事,你為何不向官府告發?”狄仁杰問道。
甦無名低下頭,聲音哽咽︰“我告了。我去縣衙門口喊冤,被差役打了出來;我托人給刺史府遞狀子,狀子卻被扔了回來。”
“他們都說我多管閑事。”
他忽然抬起頭,眼里閃著淚光,卻帶著一股倔強,“可我不信!我听說狄公您在江南時,為了一個賣炭翁的冤案,硬是把刺史都扳倒了!”
“我就想,要是我能學到您的本事,是不是就能替那些像張屠戶、阿依莎一樣的人伸冤了?”
狄仁杰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是勁的少年,仿佛看到了自己。
“你可知斷案有多難?”狄仁杰緩緩道,“不僅要識文斷字,還要懂律法、知人心。”
“有時候為了一個證據,要跑遍千里;有時候為了一句口供,要熬上數月。”
“更重要的是,你可能會得罪權貴,會被人報復,甚至會丟了性命。”
“我不怕!”甦無名想也不想就喊道,“我連飯都吃不飽,還怕丟性命?只要能讓那些壞人受懲罰,我什麼都不怕!”
狄仁杰看著他這副模樣,忽然笑了。
他從案上拿起一本《唐律疏議》,遞給甦無名︰“這本書,你先拿去讀。”
“三天後,我考你其中的《名例律》。若是能答上來,我就收你為徒。”
甦無名接過書,雙手因為激動而顫抖。
書頁是泛黃的,他卻像捧著稀世珍寶般緊緊抱在懷里。
他“噗通”一聲又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額頭都磕出了紅印︰“謝狄公!謝狄公!”
李元芳在一旁看得咋舌,這小子前一刻還撒潑耍賴,此刻卻恭敬得像換了個人。
狄仁杰擺了擺手︰“元芳,帶他下去安頓,給他找身干淨衣裳。”
“是,狄公。”
甦無名跟著李元芳走出書房,還一步三回頭地望著狄仁杰,眼里滿是感激與崇敬。
看著他的背影,狄仁杰拿起筆,在給王孝杰的回信末尾添了一句︰“近日收得一徒,雖年少粗鄙,卻有赤子之心。”
“或許,這天下的公道,就該由這樣的人來守護。”
窗外的秋風卷起落葉,掠過書案上的卷宗,仿佛在應和著這句話。
而被少年緊緊抱在懷里的《唐律疏議》,在燭火的映照下,字里行間仿佛都透出了微光——那是屬于百姓的希望,也是屬于未來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