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就是這樣，謝威只是把幾個領導心中所想給說了出來……他們需要的是配合默契的團隊。我們從一開始就覺得自己是專業的，人家不專業……”
被叫住的黃慧勤沒有絲毫隱瞞，就把項目組的會議內容詳細地告訴了兩人。
並非她想。
孟坤教授授意了的。
按照她自己的想法，最好是這三個混蛋都趕緊回學校去，免得在這里丟人現眼。
“可是現在他們已經趕人了，咱們要想留在這邊……”
一人滿臉擔憂地看著黃慧勤。
另外一人也是忙不迭地點頭。
這時候他們要是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還指望什麼進步？
只要能留在這里，項目成果妥妥地能分一部分，在個人檔案中也能增加濃墨重彩的一筆，對未來發展的好處，有著背景的他們不可能不清楚。
“本來不想告訴你們，孟教授也說了，這事情需要一只雞……如果你們都走了，或是都留下不好辦。要是只有你們兩人留下，就去找謝威，雖然他只是一個學生，在哈工大的地位特殊，你們主動找他，孟教授也能幫著說話……”
此刻，黃慧勤的內心是無助的。
眼前兩人，她同樣厭惡。
只要留下，功勞都能分一分，而且是天大的功勞。
如果按照黃慧勤的內心所想，眼前這兩仗著家里有背景，眼楮長到頭頂的家伙，她並不希望他們留下。
此刻卻又不得不把孟教授的話轉達給他們。
“我同樣討厭他們，可咱們的工作需要有人做！人多一些，速度就快一些。把落後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對岸，咱們也應該盡一份力的！”
這是孟坤在黃慧勤無法理解為什麼眼前幾人有人要留下時，他去幫忙說情時的原話。
要把落後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對岸！
一旦真的實現，就意味著說了幾十年的趕英超美成為現實。
“要想把落後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對岸，絕對不是一個人、一個團隊能實現的。這就需要我們所有人共同努力。多一個人努力，咱們距離這個目標就近了一點點！”
這話是黃慧勤即將來找幾人的時候，一臉嚴肅的孟坤副教授叫住她，非常認真地告訴她的。
同樣是年輕人，謝威想著要把中國戴了一百多年的落後帽子甩到太平洋對岸那個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腦袋上。
而眼前幾人呢？
還是青年教師！
人跟人比，差距就是這麼大。
“你們考慮一下吧。明天早上的車票……謝威雖然只是學生，但他真的是項目負責人，連他們學校的系主任都接受他的任務安排……”
心中並不希望兩人留下的黃慧勤見兩人都是一臉猶豫，並沒有多說什麼，留下這樣一句話就走了。
她同樣是工農兵大學生，出身農村的她，同樣也是有背景的︰八代貧農！
原本她其實也準備畢業後就回到來的地方參加工作，有著八輩貧農祖宗加持的她，回去進入郵電系統，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還沒等到畢業，國家政策發生了變化——恢復高考了。
眼見工農兵大學生在恢復高考後因為基礎跟學業水平等沒法跟參加高考的學生比，黃慧勤深知僅僅靠著家里八輩貧農沒法讓她更好地進步，又沒法留校擔任教師，放棄了分配工作，參加了研究生考試。
而眼前兩人，畢業就直接留校了。
人跟人是不同的。
“好的，黃同學，我們會認真考慮的。”
一人開口說道。
黃慧勤也沒再停留，直接向旁邊的土木樓走去。
“羅誠，現在怎麼搞？”
看著黃慧勤的背影，侯勇問羅誠。
回去，他不甘心。
不回去，以後在項目組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必須得夾著尾巴做人。
“就這樣回去，先不說部里跟學校會如何處理，僅僅是剛來就被趕走，算是一個不小的污點。回去我不甘心。”
羅誠也不傻。
要不然就不會追黃慧勤出來了。
“留下的話，學校跟項目組肯定不會有好態度，甚至可能……”
侯勇掏出煙，丟了一支給羅誠，隨後劃燃火柴給對方點上後才給自己點上。
此刻，他抽的不是煙，是惆悵。
“受著吧！一開始就不該听吳江的，哈工大根本就不會在意咱們啥背景……校長李瑞上過戰場，他的老首長都是天一般的人物，咱家里也惹不起。”
羅誠是清醒的。
李瑞不要臉、護犢子啥的，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三人能留校，家里沒背景肯定不行。
可這點背景也僅僅只能讓他們留校，要不然也不會被學校丟到哈工大。
為了項目成果？
學校難道沒有項目麼！
“那咱們去找謝威？”
“不，他不是覺得咱們沒給他以及哈工大面子嗎？去中午吃飯的國營飯店訂一桌，請孟教授幫忙邀請他跟項目其他幾個負責人一起，咱當眾向他們道歉……”
羅誠想了想，覺得不能直接去找謝威。
對方為什麼這樣，黃慧勤也說得明白。
能屈能伸方顯丈夫本色。
兩人商量好後，直接就去找孟坤，對于兩人準備向謝威等人道歉，孟坤很高興，畢竟他這邊需要有基礎的人干活。
“吃飯？吃什麼飯？孟教授，現在時間緊張著呢！我都讓謝威給王征交代好了，安排人去食堂幫忙把飯打過來。”
對于孟坤表示要請自己跟謝威等人吃飯，準備回計算機系的于國峰瞬間就明白了對方什麼意思。
應酬無法避免。
可眼前這頓飯，于國峰並不想吃。
明顯那幾人知道成果唾手可得，為了功勞而低頭。
這種人，一旦有了機會，報復手段會層出不窮。
時刻都得防備著被對方給陰了。
他無所謂，但是他不能讓對方在未來給謝威使絆子。
“于教授，交換機技術要是多一些有基礎的人員，進度會更快……”
“那就讓進度慢一點，這麼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幾天時間。”
于國峰是油鹽不進。
態度非常堅決。
見孟坤還要勸說自己，板著臉說道︰“孟教授，我不管那幾人什麼背景，這項目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了。即使謝威同意，我也不會允許項目組有不安定的因素！”
“他們保證服從安排，努力工作……”
“我們這邊的研究狀態你可能不知道，幾乎所有項目團隊，吃住基本上都是在辦公室……”
“這……”
孟坤自己沒問題，黃慧勤也沒問題。
他卻沒法保證羅誠等人也能做到這一點。
“你無法約束他們，我們更沒有權利約束他們。搞科研，需要的是自覺跟主動。孟教授，這一點你應該清楚。他們幾人是否適合搞探究工作，你比我更明白。”
見孟坤猶豫，也不管他什麼態度，于國峰直接丟下這樣一句話後，轉身走了。
哈工大的教授都是這麼強硬的？
等孟坤回過神來，于國峰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他原本打算去找謝威，想了想，最後還是算了。
他也不好主動去找兩名年輕的老師，再一次選擇了讓黃慧勤傳話。
“什麼？他們不同意？”
看著眼前的黃慧勤，侯勇一臉不可置信，“他們一點面子都不給？”
“咱們有什麼面子？”
羅誠打斷了侯勇的話，看著黃慧勤，“具體情況你知道嗎？”
黃慧勤把自己知道的情況說了。
“這麼說來，只是于國峰反對？謝威這個負責人並不知道？”
黃慧勤點頭。
孟教授根本就沒去找謝威。
雖然謝威是組長，甚至謝威當著眾人的面向所有參加項目的教授跟技術人員講解了方案，在孟坤眼中，謝威也不過是有著深厚背景，需要這些成果而已。
這麼年輕，負責如此重大的項目，可能麼？
所以，孟教授一直都認為于國峰才是做主的人。
“對。”
“行了，黃同學，麻煩你了。”
羅誠沒有再多問，送走了黃慧勤，隨後掏出了煙。
知道羅誠在思考怎麼辦的侯勇並沒有打擾對方。
“咱們去找謝威。”
一支煙抽完，羅誠把煙頭丟在地上，狠狠地用腳踩滅，咬牙說道，“吳江那孫子人品不咋樣，眼光卻不差，他說得沒錯，孟教授這麼多年白混了。找于國峰能有什麼用？”
侯勇一直在思索著。
今天一天他的心情如同坐過山車，越想越擔心︰就這樣回去了，別說面子，連未來發展都會受到嚴重影響。
哈工大不是郵電大學，甚至人家都不是郵電部的，根本就不會給他們任何面子。
“既然如此，咱們干脆把姿態再放低一些，寫份保證書吧。”
听到羅誠說去找謝威，他腦海中靈光一閃，開口說道。
這話讓羅誠陡然瞪大了眼楮，不可思議地盯著侯勇，“你是認真的？給比我們還年輕的學生寫保證書？”
倒反天罡了啊！
自己兩人都是教師，謝威只是一個學生啊。
“他是項目負責人。”
後者肯定地點頭。
愣了好一陣，羅誠一臉苦澀，“好吧！不能留下，別說面子，前途都沒了。”
••••••
“有事？”
兩人找上門時，謝威正趴在辦公桌上寫著《軟件系統詳細設計報告》，他需要先把控制交換機的程序對數據結構、算法分析、模塊實現等方面的要求羅列出來。
沒有微機的情況下搞軟件設計、開發，謝威極其不適應。
不過，至少目前暫時不需要他在本子上手寫代碼。
各種先進算法謝威掌握不少，可是以目前的硬件基礎，根本沒法完整地用出來。
“算法定義硬件”，目前的硬件功能、性能，根本無法支持太過先進的算法，謝威只能把原本熟悉的算法逆向分解，這讓他非常煩躁。
就像一個人站在一座金山前面，卻沒有工具從金山上拆解能搬走使用的工具。
在看到是羅誠跟侯勇兩人來找自己時，態度非常不友好。
“謝組長，今天是我們態度有問題，我們來向你道歉……”
羅誠並沒有因為謝威態度惡劣就發作，反而態度非常誠懇。
“道歉？道什麼歉？我很忙，如果沒事，麻煩你們別打擾我！”
謝威滿臉不悅地看著兩人。
這兩貨啥意思？
中午自己離開後，如何讓于國峰等人都不顧形象也要把他們趕走。
給自己道的哪門子歉？
“謝組長，今天我們態度有問題，確實錯了。希望你能給個機會，讓我們留下……您放心，在以後的工作中我們保證一切行動听指揮！”
即使謝威沒給好臉色，羅誠依然不願意就此離開。
“謝組長，我們已經深刻意識到了錯誤，這是我們的保證書……您放心，只要後面工作過程如果再讓您或其他項目負責人覺得我們不適合呆在項目中，我們自己主動離開。”
侯勇雙手把保證書放到謝威的桌子上，然後默默地退後。
保證書？
這下把謝威整不會了。
眼前兩人從車站見到的第一眼，再到中午接風宴，謝威看到的只是眼楮長在頭頂，一副舍我其誰的表情讓人方案。
謝威把他們踢出去，就是怕後面不好管理，拖累項目進度。
于國峰等人什麼原因也要把他們踢出去，謝威並不清楚。
怎麼也不會想到，好歹是老師的兩人居然給自己寫保證書！
“既然這樣，你們先把保證書留下，我跟其他負責人商量一下吧。”
謝威想了想，沒有把話說死。
這些有著背景的人，指不定哪天就上去了。
倒不是他擔心自己搞不定這些，少些麻煩總是好的，何況這也是勞動力。
見謝威沒有表態，侯勇臉上浮現出不悅，當即就想質問謝威︰自己不顧教師的身份，都已經給你寫保證書了，還想怎樣？
還沒等他開口，羅誠就拉著他，陪著笑臉對謝威說道︰“謝組長，您先忙。”
羅誠拖著侯勇急忙從謝威辦公室離開。
他很清楚，繼續下去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你傻啊！雖然他沒答應，現在已經松口了，只要明天不被逼著離開，就有機會。這特麼的是哈工大！不是我們學校，人家根本就不會給面子。”
出來後，羅誠提醒侯勇。
“之前我們覺得能說了算，是建立在我們掌握的技術對項目很重要的基礎上。現在這基礎沒了……”
羅誠嘆了口氣。
還好，謝威算是松口了。
“這兩人……”
看著兩人的保證書，謝威原本煩躁此刻反而沒了。
琢磨著兩人的目的，不知道是為了項目成果還是僅僅是面子上過不去，不管怎麼說，對方這態度，確實也不錯。
不過，還是得看于國峰跟路廣亮等人的態度。
“他們找你了？”
于國峰皺著眉頭看著謝威，“留下他們，整個項目都不好管理。”
謝威把手中的保證書遞給于國峰。
于國峰也愕然。
“真是他們寫的？這跟他們之前的態度截然相反啊。”
他也沒想到，兩人之前態度那麼傲慢，會主動寫保證書，甚至還是送到謝威手里。
謝威問于國峰中午發生了什麼。
“其實這兩人沒啥大問題，中午吃飯時，姓吳那個想要爭取項目主導權，一直在貶低學校，抬高他自己，連孟坤的面子都不給，這樣的人，你覺得能留在項目？”
于國峰把中午的情況向謝威做了介紹。
不過話說得委婉，並沒有告訴謝威吳江是覺得謝威年輕，他才想爭奪項目主導權。
“那就讓吳江走，這兩人暫時先留下，先分擔部分工作，不算項目的人，您看？”
謝威問于國峰。
殺雞儆猴，有一只就夠了。
吳江自認為有背景，跳出來，那肯定不能留。
“看你吧，你是項目負責人，擁有人事任免權。之所以我跟路教授都不願意他們留下，就是為了避免影響項目進度……”
對于謝威的想留下兩人，于國峰並不在意。
“那行，我再問問路教授他們的意見。”
“行。謝威啊，即使要把他們留下，也不要著急，先晾他們幾天。王征已經趕人了……”
于國峰提醒謝威。
謝威頓時明白了，之所以在技術討論會上他們直接提出讓幾人滾蛋，都是為了自己。
“之前孟坤已經找過我……如果他們是為了成果，後面可能會有不少麻煩。”
擔心謝威不清楚內情，于國峰把孟坤找他的事情也給說了。
年輕人，可能考慮不到後果。
他哪里知道，謝威沒少經歷這種事，根本就不擔心羅誠跟侯勇兩人是為了技術成果而向自己低頭。
人嘛，只要第一次低頭下去，突破了心理障礙，後面低頭就容易多了。
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詢問了路廣亮的態度後，他跟于國峰也是一樣的態度。
謝威找王征去告訴兩人，能否留下，需要考察一段時間，需要得到于國峰跟路廣亮等人的認可。
“什麼？考察期間需要我們自費住招待所？”
看著王征，滿臉怒氣的侯勇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謝威他惹不起，眼前這謝威的狗腿子，他可不會在意。
至少，在他們眼里，王征決定不了他們的去留。
“是的。你們希望給你們留下的機會，機會給了。能不能留下，就得看你們自己爭取了。”
王征看著兩人的反應，一臉傲慢地說道。
就如同兩人一開始的反應。
“當然，你們也可以明天就走，車票已經幫你們準備好了。”
王征的態度，讓人極其難以接受。
更是深深地刺痛了侯勇。
“你們真是賤！人家不願意留你們，非得厚著臉皮去留下！誰特麼的願意受著窩囊氣！”
一旁躺在床上抽煙看熱鬧的吳江滿臉鄙視。
听到他的話，侯勇本就不好看的臉色頓時變得更難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