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閨蜜在哭,曹亞男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長嘆一聲,然後沒等顧星若反應過來,便不由分說地把她往酒吧門口拖。
風雪被隔絕在身後。
喧囂的音樂和混雜著酒香和煙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熱浪烘得顧星若臉上那層薄薄的雪瞬間融化。
僅留下一片濕冷的狼狽。
“走!讓你看看你的江山還在不在!”曹亞男的聲音依舊帶著火氣。
不過這火氣也漸漸平靜下來。
沒了剛才在雪地里的失控嘶吼,只剩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
她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把顧星若拉進了這方曾經無比熟悉的空間。
吧台後面,剛才那個熟練擦拭水晶杯的年輕調酒師抬起頭。
他看到被曹亞男拽進來的顧星若,手里的動作猛地頓住。
眼楮瞬間瞪得溜圓,嘴巴無意識地張開,脫口而出︰“老,老板?”
這聲稱呼不高,但卻並未淹沒在嘈雜的音樂中,而是像一顆石子投入湖面。
附近幾個正在擦桌子、擺果盤的服務生聞聲齊刷刷看了過來。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秒,音樂還在轟鳴,但吧台這一小片區域卻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
那些目光里充滿了震驚、好奇,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問候。
沒有人立刻圍上來,只是停下了手里的活,無聲地看著這個消失了四百多天,如同人間蒸發的老板。
顧星若只覺得喉嚨發緊。
她下意識地想避開這些目光,身體微微僵硬,腳步也頓住了。
曹亞男卻不管這些,她松開顧星若的手腕,幾步繞回吧台里面.
隨後動作麻利地拿起一個酒杯,又彎腰從冰櫃里鏟了滿滿一勺晶瑩剔透的冰塊,全部倒進杯底。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勢。
她看也沒看顧星若,自顧自從酒架上精準地抽出一瓶未開封威士忌。
拔掉瓶塞,對著冰塊直接倒了小半杯。
“給,壓壓驚,看你這鬼樣子。”她把酒杯放在顧星若面前的吧台上。
金黃色的酒液在冰塊上晃蕩。
顧星若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周圍。
舞台上的樂隊正在演奏一首她以前很喜歡的搖滾。
角落那台老式唱片機依然亮著燈。
照片牆上,她和某個小有名氣DJ的合影依舊釘在顯眼的位置。
照片邊緣似乎被仔細清理過,沒了灰塵。
一切似乎都沒變,連空氣里那股酒精混合著煙草的特殊氣味都一模一樣。
但吧台後面站著的不再是她,而是曹亞男。
吧台側面的牆上,釘著一塊嶄新的電子顯示屏。
上面實時滾動著酒水庫存和訂單信息,那是她離開前沒有的。
“別傻站著,坐!”曹亞男用下巴點了點旁邊的高腳凳,自己也拖過一張坐下。
她拿起剛才那杯沒擦完的水晶杯繼續手上的動作,語氣平淡︰“如你所見,沒倒閉,也沒被卷款跑路,你走前留的錢夠厚,撐了大半年。”
顧星若機械地坐上高腳凳,手指觸到冰冷的杯壁,才找回一點實感。
她端起酒杯,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嚨,帶來一陣灼燒感,也逼退了眼眶里再次泛起的酸澀。
“後來呢?”她的聲音有些啞。
“後來?錢總有花完的時候。”曹亞男聳聳肩,放下擦好的杯子,又拿起另一個,“你那位許總,大概在你失聯快一年的時候吧,找了人來,不是那種只收錢的托管公司,是真正懂行,能管事的職業經理人團隊,簽了正規合同,錢也是他那邊出的。”
她停頓片刻,抬眼看了顧星若一下,眼神復雜︰“人來了,規矩也帶來了,設備該更新的更新,酒單該優化的優化,供應鏈重新梳理了一遍,人員也做了些調整,不過.”
很快她話鋒一轉,神秘兮兮地繼續說道︰“有些東西他們沒動,舞台風格、音樂品味.經理遞上來的新方案都被打回來了,許溫那邊傳的話很簡單︰按老板在時的規矩辦。”
顧星若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
許溫。
這個名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一縮。
她垂下眼,盯著杯中酒水。
里面冰塊融化的小氣泡正安靜地上升,破裂。
酒吧里依舊喧囂。
但這喧囂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了。
只剩下曹亞男的話和她自己的心跳聲。
曹亞男看著她沉默下去的樣子,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她只是安靜地擦著杯子,一杯接一杯。
時間在音樂和酒液的晃動中一點點流逝。
顧星若那杯酒也慢慢見了底,冰冷的酒精沒能澆滅她心頭翻騰的情緒。
反而讓那層包裹著惶惑與緊張的殼更加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當曹亞男把最後一只擦得 亮的酒杯杯掛回杯架,她拍了拍手,像是完成了一項任務。
她繞出吧台,走到依舊低著頭的顧星若身邊,語氣不容商量︰“行了,酒也喝了,地方也看了,跟我走。”
“去哪?”顧星若猛地抬頭,眼中帶著一絲警惕和茫然。
曹亞男沒回答,只是彎腰從吧台下面拎出一件她自己的厚實黑色羽絨服,劈頭蓋臉地扔給顧星若︰“穿上!凍死你算了!”
然後她抓起掛在旁邊衣帽鉤上的車鑰匙和一件短款皮夾克,利落地套上,“別廢話,帶你去個地方。”
顧星若抱著那件羽絨服,猶豫著沒有動。
她猜得到曹亞男要帶她去哪兒。
那個念頭讓她心髒狂跳,恐懼瞬間淹沒了她。
她還沒準備好,遠遠沒有。
“我,我不敢去見他,亞男。”她聲音很低,帶著細微的顫抖,近乎哀求。
這和從前那個灑脫奔放的大小姐判若兩人。
曹亞男已經穿好外套。
她聞言停下腳步,轉過身,雙手叉腰。
“誰說要你現在去見他了?慫樣!我是讓你去看看,看看你不在的這段日子,他都替你干了什麼!看完之後,你自己掂量著辦!”她語氣強硬,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走不走?不走我扛你出去!”
顧星若最終還是被塞進了曹亞男那輛奔馳大G的副駕駛。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家里開過來的。
她大喊一聲︰“我們不能去!你這是酒駕啊!”
曹亞男理都沒理。
她坐上車後淡淡開口︰“都這時候了,你還管我是不是酒駕?放心吧,我今晚沒喝酒。”
引擎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車身沖入依舊飄著雪花的夜色。
暖氣開得很足,吹在臉上有些發燙。
顧星若裹緊了身上寬大的羽絨服,蜷縮在座椅里。
她側頭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道。
周圍的一切現在都銀裝素裹,這種場景在臨江極其少見。
顧星若很喜歡現在的景象。
只可惜臨江的雪只能停留一晚。
熟悉的道路指向城市另一端的高檔別墅區。
那條路她閉著眼楮都能開。
車內的兩人都沒說話。
曹亞男專注地開著車,手指在方向盤上隨著車載音響里低沉的搖滾鼓點輕輕敲打。
顧星若的腦子里一片混亂。
各種思緒來回沖撞。
車子最終拐進那條安靜的林蔭道。
一棟棟風格各異的別墅在夜色和雪幕中靜靜矗立。
曹亞男在顧星若那棟熟悉的白色別墅前緩緩停下。
車燈熄滅的瞬間,世界仿佛陷入更深的寂靜。
只有雪花在昏黃的路燈光暈里無聲飄落。
給庭院里干枯的玫瑰叢和平整的草坪覆上了一層均勻的白。
別墅的輪廓在雪夜中顯得有些朦朧,卻又無比清晰地出現在顧星若眼前。
大門緊閉著,門楣上那盞熟悉的歐式壁燈散發著柔和的光。
一切都和她離開前沒什麼兩樣。
甚至更干淨,更規整了。
那些瘋長到膝蓋的雜草不見了,干涸的游泳池被積雪覆蓋。
庭院里的石板小徑被清掃過,積雪整齊地堆在兩側。
顧星若感覺到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下車。”曹亞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她率先推門下去,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一聲脆響。
顧星若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帶著雪味的空氣,推開車門。
雙腳踩在松軟的雪地上,寒意透過單薄的鞋底瞬間竄了上來。
但此刻她卻感覺不到冷,心中只有緊張。
曹亞男徑直進入別墅,隨後走到大門旁那個熟悉的電子密碼鎖前。
她沒有輸入密碼,而是從皮夾克口袋里掏出一把黃銅鑰匙。
隨後插進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備用機械鎖孔里。
“ 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她用力一推,沉重的鐵門應聲而開。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
不是預想中潮濕發霉的塵土味,而是一種干淨的冷香。
顧星若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她僵在門口,仿佛被那熟悉的味道釘在了原地。
曹亞男已經大步走了進去,熟門熟路地按亮了玄關的燈。
暖黃色的燈光瞬間傾瀉而下,照亮了光潔如新的地板。
牆上那幅畫依舊掛著,沒有絲毫灰塵。
“磨蹭什麼?進來!”曹亞男回頭喊了一聲,語氣有些不耐煩,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顧星若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邁開有些僵硬的腿。
一步,一步,踏進了這個闊別四百多天的“家”。
玄關的穿衣鏡映出她蒼白失神的臉。
她移開目光,不敢再看。
客廳里的一切在燈光下顯現出來。
米白色的沙發套著干淨的防塵罩。
巨大的落地窗窗簾拉開著,窗外是覆雪的庭院。
壁爐上方那座笨重的古董座鐘指針安靜地走著,發出規律的滴答聲。
她最愛的音響靜靜地立在角落,上面連一絲浮塵都沒有。
一切都被精心維護著。
時間在這里被按下了暫停鍵,又仿佛被小心翼翼地撥回了她離開前的那個刻度。
連空氣都保持著“主人只是短暫外出”的潔淨與秩序感。
這種平常更讓顧星若感到一種滅頂的窒息。
“看吧。”曹亞男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里響起,打破了寂靜。
她站在客廳中央那塊地毯邊緣,用靴子尖隨意地踢了踢地毯邊緣一塊微微凸起的地方。
那里覆蓋著一小塊深色的防塵布。
曹亞男彎腰,一把掀開了那塊布。
下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嵌入式保險箱。
箱門是厚重的金屬材質,看起來非常結實。
保險箱表面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只在密碼盤下方貼著一張小小的貼紙。
貼紙上是略顯幼稚的卡通圖案。
一個扎著雙馬尾,穿著蓬蓬裙的小女孩。
手里緊緊攥著一把造型夸張的鑰匙,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
“若若的寶藏箱”。
那是顧星若小學時得意洋洋貼上去的。
後來無數次想撕掉,覺得太幼稚,卻都因為懶或者忘記了而作罷。
它竟然還在!
被歲月磨得邊緣卷翹,顏色也有些黯淡,卻依舊牢牢地貼在那里。
顧星若的視線瞬間模糊了。
她死死盯著那張小小的貼紙,仿佛看到了那個曾經無憂無慮,以為整個世界都是自己寶藏的小女孩。
曹亞男沒看她,只是熟練地在那個老式的機械密碼盤上轉動了幾下。
最後伴隨一聲輕響,鎖舌彈開。
曹亞男握住沉重的把手,用力拉開了厚重的保險箱門。
里面沒有預想中的文件、珠寶或現金。
偌大的空間里,只靜靜地躺著一個巴掌大小的首飾盒。
曹亞男伸手把那個小小的盒子拿了出來。
她轉身朝著依舊僵立在玄關的顧星若走了過來。
曹亞男走到顧星若面前停下。
沒有多余的話,也沒有解釋,只是把那個盒子直接塞進了顧星若冰涼僵硬的手里。
盒子很輕,觸感細膩而冰涼。
顧星若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
她低下頭,視線一片模糊,只能看到盒子的黑色。
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壓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緒。
她用另一只同樣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蓋。
盒子里沒有璀璨的鑽石,也沒有溫潤的珍珠。
只有一把鑰匙。
銀色的金屬,流線型的輪廓。
鑰匙柄上,那匹騰躍的駿馬標志,瞬間擊穿了顧星若所有的防線。
是她那輛法拉利的車鑰匙!
四百多個日夜積壓的委屈、恐懼、茫然、無家可歸的漂泊感。
以及此刻被這冰冷的鑰匙所具象化的的守護。
所有情緒像被引爆的火山,轟然噴發!
顧星若猛地攥緊了那把鑰匙,冰冷的金屬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
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沿著冰冷的玄關櫃軟軟地滑了下去,蜷縮在光潔的地板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櫃門。
滾燙的眼淚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地板上。
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了太久的哭聲終于沖破喉嚨的禁錮。
不再是之前雪地里面對曹亞男時那種帶著歉意的啜泣。
而是撕心裂肺的,毫無顧忌的宣泄。
哭聲在空曠而溫暖的別墅里回蕩。
他替她守住了。
守住了這個她曾以為是囚籠,最後又變成唯一歸處的房子。
守住了她曾認為是象征自由的車。
守住了她心血來潮卻傾注了夢想的酒吧。
守住了她在這個城市存在過的所有痕跡。
他把她的“家”原封不動地保存在時光里。
等著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不會歸來的主人。
曹亞男沒有去扶她,也沒有說話。
她就站在旁邊,低頭看著蜷縮在地上的顧星若。
客廳里只剩下顧星若撕心裂肺的哭聲,和窗外依舊無聲飄落的雪。
那哭聲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漸漸變得嘶啞、微弱,最終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
她依舊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久到顧星若的抽噎都變得微弱而麻木。
久到她幾乎要和身下冰冷的地板融為一體。
曹亞男才動了動,她慢慢蹲下身。
她的聲音不高,在空曠的客廳里卻異常清晰。
“現在敢去見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