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是親眼看見了、看清了。這些神刀門弟子跟那人畫出來的差不多,只是樣子更怪異一些。
他們戴著一頂黑盔,把整張臉都遮住了。盔甲上在眼楮的位置用鐵絲編織了兩個巨大的鐵網,也是給涂成黑色了。身上穿的甲不是鱗,而是由一塊塊大鐵板編起來的。兩條腿上的不是鐵甲,而也是涂成了黑色的鎖子甲,一直覆到腳面。
他們的雙臂上也是、也覆著鎖子甲,而且果真有六條手臂,手里各執著黑刀。
真的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子!?
薛寶瓶此時背靠斷壁,稍稍轉臉往四下里一瞧,只見夜色中幾乎全是神刀門的弟子——離她近的有十來個,離她遠的,還有幾十個正在趕過來。他們跑動時腳步很快,身上的鐵甲 作響,可卻沒一個人發出任何聲音,看起來極其詭異。
她到這時候已經沒心思去想是怎麼回事了。因為手臂和小腿上的兩條傷口是實實在在的!
她感覺到傷口發癢,用空著的左手一摸、一摳,意識到傷口沒有自己想的深,也並不如何疼,倒像是快要長好了。這應該是李歸塵的功勞。
她先開口說話︰“我無意冒犯的,之前沒看到你們。”
這些人並不理她,反而晃動雙刀,齊齊朝她走過來。
看來是用不著廢話了。她受傷行動不便,可曾劍秋也教過她趟地刀,就是人的腿腳受傷行動不便時的打法。這些神刀門弟子全都穿著鐵甲,弱點大概只有雙腿了。那雙腿上雖然覆著鎖子甲、自己的刀斬不開,然而右手腕上的纏著的劍宗飛劍很銳利,說不定是能刺穿的。
可是即便刺穿了也應該沒什麼大用……她想到這里時前面的幾個神刀門弟子已經襲到,每人六柄刀,雖然只有四五個擁上來,可一時間周圍全是刀影,將她圍得密不透風。
薛寶瓶左手舉刀一格,立即听到一陣鐵器交擊時的脆響,手上受了力。借著這股力道她向前翻滾,右腕上的飛劍已甩了出去。
她瞄的是正前方一個人的腿,料想自己現在體內沒有真力,這一劍可能只能略微刺穿一枚甲環,在他腿上留個小口子罷了。
可她沒想到的是這劍竟然直穿過去了,整柄沒他的小腿子里,然後又從另一頭穿了出來。叫她吃驚的還不止這個,而是他腿上的鎖子甲。鎖子甲是用鐵環編成的,她的劍穿過去,崩碎的應該只是一兩枚甲環而已。然而這一剎那她瞧見那人腿上的甲卻破了一大片,好像那不是鎖子甲,而是一整塊鎖子甲模樣的鐵板。
還有血,飛劍穿出時正好被不遠處的火光映亮了,薛寶瓶也沒在劍上看到血,沾染的倒像是水一樣的透液體!
她這新生的身軀,目力實在太好了。短短的一剎那,一下子往頭腦里反饋了這麼多的細節。可她的腦子還是人腦子,全都無法細想,只本能地生出一個念頭——螞蟻的血不就是透明的嗎?面前這個是人還是螞蟻啊?!
就在這個念頭生出的一剎那,小腿被她刺穿的那個神刀門弟子的身子一下子垮了。不遠處被他遮擋的火光立即灑在她身上——面前哪有什麼尸體?就只是一只被她的飛劍斬成了兩截的螞蟻而已!
看清這東西的時候薛寶瓶已經就地翻滾出去了。余下的那些神刀門弟子反應很快,幾乎沒任何遲疑就又把刀朝她劈了過來。
而這時她心里再冒出一個念頭——這些東西要真是螞蟻、真是幻相,那自己身上實實在在的兩道傷口又是怎麼回事?
于是這時候她就又听到刀刃的破風聲了。她的頭腦中兩個念頭糾纏不休——被自己的小劍斬成了兩截的真是一只螞蟻,可這刀刃破風聲卻又是實實在在的!
這麼一瞬間的功夫二三十柄刀斬了過來,她翻身再躲。這一次是沒法兒全都避開的,按照她的估計,算上自己身上的皮甲,手臂和胳膊上至少要挨上六七刀。可她只覺得身子一震,身上的皮甲似乎只挨著了四五刀,而左腿的大腿上則是一涼,只被一條刃口斜斜擦了過去、破了一道小口子而已。
這時候遠處那幾十個人也跑過來了,她剛剛沖出包圍圈,卻又被圍了起來。她心中念頭電轉,去想自己剛才是怎麼斬殺了那個神刀門弟子的,可已經沒時間沒機會再容她細想了。
就在這時候,一匹白馬忽然從遠處橫沖過來,一下子將好幾個人撞飛了。有兩個神刀門弟子轉身要去攔,那馬卻把脖子一伸、幾乎變成蛇頸,馬嘴一張,幾乎變成蛇口,上下顎抻成平了,一口就把兩個人吞進了肚子里去。
李歸塵騎在馬身上,快沖到薛寶瓶面前時也沒停,而遠遠斜探下一只手,薛寶瓶在地上一撐,一把抓住他的手翻身上馬。李歸塵大喝一聲︰“駕!”
白馬四蹄翻飛,橫沖直撞,直往城門口沖去。
此時薛寶瓶居高臨下,就完全看清楚李歸塵和其他人眼中的情景了,真是詭異——
城里來來往往的,全是身著黑甲的神刀門弟子。他們人數極多,仿佛這城回到了沒被毀時的樣子。在荒廢的街道上、在滿是殘磚碎瓦的廢墟里一刻不停歇地走著,彼此間也的確會像李歸塵說的那樣交流︰面對面地停下來,用手里握著的黑刀踫來踫去,然後再彼此錯過繼續忙著趕路……
這就是一群螞蟻了,在交頭接耳地交換信息!一點沒錯!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城里一下子空了,只能看到滿地的月色、听到馬蹄聲噠噠作響。
李歸塵並不說話,策馬一口氣奔出城去,又往荒野奔跑了兩里地才慢慢地把速度放緩了。薛寶瓶在他身後看不見他的臉,但能瞧見他左顧右盼,似乎是在觀察張望。她就知道在李歸塵看來這附近還有不少“神刀門弟子”,就也不說話。
這麼又走了一會兒,李歸塵才不左右看了,而撥轉馬頭慢慢走上了一條小路。然後開口說︰“你怎麼惹上他們了?”
薛寶瓶現在確定他不是瘋了,而是跟所有人一樣入迷了。這就好辦了。
“李先生,你現在還能看到路上的神刀門人嗎?”
李歸塵點了下頭︰“不追我們了。應該不知道城里的事情。”
“我看不見。”薛寶瓶說,“你也不應該看見,他們不是人,而就是螞蟻。”
李歸塵愣了愣,轉臉來看她。薛寶瓶立即說︰“我這麼說你會覺得我入迷了,但入迷的是你李先生。”
她把剛才跟那些人……螞蟻交手的事情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自己都覺得可笑荒謬。她說完之後李歸塵似乎要張嘴說話,薛寶瓶立即又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我也覺得怪,也想不明白。但我知道劈中我的不應該只有那麼幾刀,我在想,是不是你相信他們是神刀門人,他們就是,你不信,他們就不是——我那時候半信半疑,所以有些是,有些不是?李先生,你說看見神刀門人的時候,我還昏睡著,會不會是我在那時候避過了什麼神通?”
李歸塵轉臉看了她一眼,把眉頭皺起來。
“我想到的是我從前的事情,我就是覺得李無相是東陸來的大妖,就是覺得應該離他遠一點。你現在的狀況應該跟我差不多,你覺得我說的有道理是不是?但卻就是能看見!這就是徐真的神通了,叫你的腦子里的想法兒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你自己的,一部分是他的!”
李歸塵沉默著策馬走著,似乎是在思索。走出一段路,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神刀門的弟子,既然是人,就不該長著六條胳膊。這麼多人……這麼多的甲冑……神刀門從前沒這麼多人的,別的不說,光是這麼多鐵甲就不是這十來天能打得出來的。而且哪來的這麼多有修為在身的人呢?”
“你想明白了!”
李歸塵就嘆了口氣︰“但我的確能瞧見他們。”
“那你停下來。”薛寶瓶轉臉在地上看。這時候還是晚上,目力再好也不可能在荒草叢生的小路上瞧見螞蟻,“停下來放我下來,你說哪個是神刀門弟子,我捻死給你看。”
李歸塵搖搖頭︰“最好不要。薛姑娘,我听著你剛才說的話,想出一點兒意思來——你原本是看不見的,是去問了那個人,看了他給你畫的,才能看見了。要我說,這就是慢慢叫你自己相信了……頭腦里稍微有了點兒瓜葛,就成真了。你現在再下去,要向我證明那不是神刀門的人,其實腦子里還在想這個事情。”
“唉,要真是像你說的,這實在太可惜了,你真不該去問別人。你這麼一問……你知道山羊的故事吧?”
薛寶瓶一下子愣住了,不說話。
李歸塵就繼續說︰“有位仙人路過一個村子,瞧見村子里的人過得很苦,就施展點石成金的手段,幫他們把一些石頭變成了金子。但是村子里的人還不滿足,向仙人討要點石成金的法術,仙人就教給他們了。不過在教給他們之後,又指了一下山坡上的一只羊,說你們用這個法術的時候千萬不能想到這只羊,一想到了,法術就不靈了。”
“結果怎麼樣你應該知道了,就沒人能用那個法術了。一個念頭一旦在你心里生了根,就怎麼都除不掉了。你現在又下去,只怕又會真看見,還像剛才一樣險。所以,你就別多想了,就這樣吧,剩下的叫我自己想想好了。”
但是叫薛寶瓶愣住的不是這個故事里的意思,而是這個故事本身——她听過!在金水的時候李無相給她講過!
那時候他跟她說了不少心情、心緒方面的事情,就是為了開導她、叫她變得開心一點兒。李無相說這個故事的時候還多加了幾句,其中一句就是“我們那邊有個故事”——他當時該是無意間說漏了嘴了,之後也沒容她多問。
李歸塵知道這個故事,長得這麼像李無相——
他就是李無相!薛寶瓶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可她越發覺得這是真的了。許多事情李無相只會跟自己講,他卻知道。他就是李無相……也許就是在大劫山的時候冒出來的,因為大劫山的事情其實誰都說不清李無相跟東皇太一做了什麼,他自己說到那里時候都叫她不要再多問了……
“其實,你也知道大劫山上的事情吧?”李歸塵就好像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麼,忽然開口,“大劫山也有這麼一回。山上的所有人,都相信世間存有一位大帝。那位大帝的尊號是什麼我記不起了,但但事情我還記得。”
“你這麼一說,我這麼一想,其實會不會也有這麼一種可能,薛姑娘。就是你說得對,徐真的神通到了業皇島的時候,你的確在昏睡著。其實那不算是昏睡,而算是現在的你還沒生出來。于是那時候你就避開了。”
“不過呢,你避開的也許不是什麼幻相,而是真的。這個真,是變化過的真。就像現在這世上和從前的世上——從前的世上,飛禽走獸,人,還活得好好的。可現在這世上又是另外一副光景。也許現在跟那時候差不多……你說的那些螞蟻,從前的確是螞蟻,可現在因為徐真的神通,也的確是神刀門的弟子了。”
“而你呢,還活在過去的世上,螞蟻就是螞蟻。只不過你念頭生出來的時候,才能來到我們這邊。”
“……李先生,你這說得太嚇人了。”
“嚇人嗎?你我現在走在這荒野上,不是也只覺得是世間大變了嗎?你說說看,有沒有可能,如今我們周圍除了那些神刀門弟子,還有別人、還有些飛禽走獸,只是我們看不見他們了?”
薛寶瓶沉默片刻︰“或者,就好像,你在你這里是李歸塵,但實際上你就是李無相,只是你看不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