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話听起來很正常——但他把自己的腦袋砍下來之前也很正常!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可薛寶瓶在心里對李歸塵漸漸有了個判斷。他腦子有點問題,這種問題……跟自己現在有些像。知道一個件事是什麼樣子的,可就是沒法相信。
這個李歸塵可能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妹妹、妻子,他自己也有了一點點的懷疑,然而他不願意相信!
于是,她現在就不知道了——他說要去找徐真治病,是為了叫他的想法回歸理性、承認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那些人,還是想要叫徐真把他心里的那些懷疑抹除掉?
是想要幫助李無相把徐真制服之後再叫他幫忙,還是干脆就跟徐真混在一起?
這時候她自己也稱不上好了。她的腦袋里越來越涼,慢慢覺得像是在做夢,一個又一個念頭冒出來又消散,很難真正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什麼事,一件事情想到一半,思緒立即滑到另一件上。就仿佛一個小孩子被周圍無數的玩具吸引,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漸漸的就忘了自己最初想的是什麼了。
她就只能叫自己不再思考太復雜的事情,而放空頭腦,只專注眼前——用口型對李歸塵說︰“那希望李先生你真能治好吧。”
李歸塵看著她笑了笑︰“你可能覺得我瘋了,還會有些怕我。但那是因為你現在的病還沒好,也不急,過兩天你好了,你也就不怕我了。薛姑娘你稍等等,我再把屋子收拾收拾——你現在什麼感覺?”
“我不怕你,李先生,我現在感覺還可以。”
“嗯,再過上半天你就會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可能還會分不清現在和過去哪個是真的。不過你是修行人,心性要比普通人好,這倒是難不住你。你就當是在打坐修煉好了,能叫自己入定就更好了。”
他說了這話就走進屋子,把里頭的雜物都一趟趟地運出來,堆放在西牆根。那里原本埋了屋子里的尸骸堆成個小土坡,李歸塵現在把那些雜物也堆上,看著就很像是一座正經的墳了。
清理完了雜物,他又走到後院。過了一會兒一趟一趟地把木板往院子里搬,又選了些長的、量著角度,在屋子上頭搭出屋頂,再用些荒草、碎板子之類的蓋上去。
薛寶瓶在地上看著他這麼忙活了一會兒,忽然瞧見他捧著一個大花瓶從後院快步走回來,臉上很高興︰“薛姑娘,看我找到了什麼?”
那就是一個大花瓶,上面繪著五福的圖案,但已經被火燻得發黑了,立起來大概到李歸塵的胸口。她不知道他想干嘛,但也只能說︰“沒想到這個沒碎。”
“是啊。”李歸塵高興地走到院子東北角——那里有一口井。他探頭往里面瞧了瞧,似乎想要打些水洗洗花瓶,但看了一眼之後就把腦袋縮回來,對薛寶瓶說︰“薛姑娘,往後你不要來這井里打水,最後也別往里面看。你等等我,我出去一下。”
于是他就拎著花瓶走出去了。薛寶瓶在心里數著,數過了三十個數,立即試著叫自己動起來。
她只有一個腦袋了,但臉上包裹著的那些蠕動的肉條已經漸漸同她融為一體。之前這些東西動的時候,她就只覺得渾身惡寒,要非常努力才能忍得住不叫出聲了。現在它們倒是不怎麼動了,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全身麻了人,正在慢慢恢復知覺——所感覺到的就是那些肉條。
她試著去控制其中的幾條。但像是腳麻了的人連走路時腳掌放沒放平都不知道,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叫它們動起來……
有。
她的腦袋一歪,從那塊帕子上滾落了。她心中一喜,立即再試著操縱那些肉條叫自己挪動起來。人的一只手上有五根手指,動手指的時候用不著特意去想。她現在能操縱的肉條雖然不能像感覺手指那麼清晰,但也是用不著刻意去想的——大概十七八條,心念起的時候就開始慢慢地蠕動,于是她的腦袋也就慢慢滾動起來。
李歸塵不知道去哪里了,薛寶瓶花了差不多一刻鐘才挪動五六步的距離。可她現在對那些肉條的操縱越來越熟練了,漸漸的,她能用其中的幾條把自己的腦袋撐起來、像腳一樣走了。
她沒想好只剩下一個腦袋該怎麼辦、又該往哪兒去,但只知道李歸塵可能跟李無相、徐真一樣危險,現在先逃了再說!
她這樣慢慢地走到了院子門口,瞧見外面的斷壁殘垣了。她停下來等了一會兒,沒听到有人的腳步聲,于是開始試著攀過門口堆積的碎石。
但就在這時候,噠噠的馬蹄聲在身後響了起來——白馬走過來了,把嘴一張,將她的腦袋餃在口中重新放回到那帕子上,自己又走到牆邊站定了。
忘了這匹馬了……它不一定是馬呢!
薛寶瓶就不敢再動。又過一會兒,李歸塵提著洗干淨的大花瓶走回來了。他看了看白馬,又看了薛寶瓶一眼,臉上的神情還是很和氣。把花瓶放在地上,又走到薛寶瓶面前說一聲“得罪了”,將她的腦袋捧起來放在花瓶口。
這花瓶的大小竟然正相當,剛好叫她的腦袋陷進去一半,只露出眼楮和鼻子出來。
李歸塵退後半步看了看,似乎覺得很滿意︰“不能把你放在地上,地上的灰太大、味道不好聞。咱們說話也不方便。就委屈你在這里待上兩三天,正好你身子新生出來的時候——我倒是沒什麼,可你自己看了只怕會不喜歡。在這里正好,不會磕踫到,也不怕有塵土。”
說完這話又將薛寶瓶的腦袋輕輕捧了起來,把纏她臉上的那些肉條一條條捋順,都塞了進去︰“現在就好了,咱們只要再等等。”
薛寶瓶不知道他剛才是不是看見自己做了才這麼干,但就只說︰“好,多謝李先生。”
接下來的三天,薛寶瓶原本還想找機會逃跑。因為按著李歸塵的說法,她的身體是會慢慢長出來的。可到了當天晚上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應該是做不成了。
因為她的意識開始混亂了,就像李歸塵說的那樣,開始分不清過去和現下。有的時候能想起自己的處境,但有的時候在昏暗的光線里看到李歸塵那張酷似李無相的臉,就會覺得現在還在金水,是李無相正在小碗或者花瓶里,用他的血把自己給喂養大。
這種混亂的狀態一直持續了一天半。是等到第二天的晚間的時候,她才忽然覺得腦子一下子變得清醒起來了——像一個人忽然從夢中驚醒。
她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了。自己的身體被什麼東西禁錮著,難受得不行。不過相比于頭腦的情況,這種難受倒是可以忽略了——她覺得自己全都想明白了。
從小到大,很多從前忘記了的事情全都想明白、看通透了。
譬如說趙傀剛來到金水的時候……那麼明顯,那麼明顯的不對勁,爹娘怎麼就沒發現?她把趙傀的模樣記得一清二楚,就連他的臉上有幾條皺紋記都清清楚楚。
她也想起李無相了……沒錯,他不是妖,他就是個人。他也不是來自東陸,他是因為徐真的神通入迷了。其實自己也是的——徐真的那種神通叫自己覺得自己跟李無相並不想干,最好只考慮自身安危,這種念頭曾經在她的頭腦里主宰了一切,因此才慌不擇路地逃了。
還有李歸塵——他一定跟李無相有什麼關系,而且,應該跟司命真君有關!他身上的肉都割不完的……這幾天他往花瓶里喂的全是他自己的肉!
修行人再無中生有,也總要有個倚仗的,這一天半李歸塵往花瓶里喂了多少?只怕把他身上的肉全剃了,不算內髒,都不夠!可他就是能長出來……這分明就是灶王爺、司命真君的神通啊!
她覺得自己從前是入迷著的。這不是說被徐真影響的時候,而哪怕沒有之前,也是一樣。
她覺得世上人人都在入迷——因為自己的經歷、自己的情感,都是沒法兒不偏不倚地去想事情、去做事情的。
可現在,她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層籠罩在世人身上的迷霧中跳出來了,在很清醒地看著自己,看著其他人。
師父說得沒錯,李無相對自己的確不是喜歡……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他的確對自己很好,但跟曾師父同自己一路走來時的那種好沒什麼區別。他的確會為救自己去上刀山、下火海——她覺得自己也會的。可這還不是那種喜愛,而更像是一種責任。與其說是男女之愛,不如說是兄妹之情。
而自己對他呢?她現在清醒得可怕,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就立即有答案了——他是個好人,不會害自己。他要是遭難了,自己立即就會赴湯蹈火。但除此之外沒別的了,自己想要的不是在金水的那個小家,而是……而是……她說不好,她覺得就在哪里,還沒找到,可是總有一天會找到的!
這些念頭在她猛地睜開眼楮的時候就冒出來了。而這時候李歸塵正坐在她的對面,觀察著她。
“薛姑娘,你這是醒了?”
薛寶瓶現在不怕他了,反而有點兒同情他了。李歸塵要是能把他像治自己一樣治好,腦袋也就不會那麼迷糊,也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醒了——”
她發現自己能說話了。
李歸塵笑著點點頭︰“你別急,現在應該能感覺到你身子了吧?不過還沒長好。這時候是最要小心的,因為說起來,這花瓶就像是你的皮囊一樣,里面還軟弱得很。再等等,再等一天半吧——你現在還覺得李無相是東陸來的大妖嗎?”
薛寶瓶試著搖搖頭,然後發現可以︰“他不是。他就是個人,被趙傀害了,又被我救了。他也不會害我,反而是他現在遭難了。李先生,等我好了,我陪你一起去救他。”
李歸塵笑了一下,拍拍手︰“好啊,好啊,你是真的醒過來了。”
這麼笑了之後,神情又有些落寞︰“唉,只可惜我不能把自己治好。”
這沒法兒安慰他。薛寶瓶還在想真見到了徐真,李歸塵到底會怎麼樣。不能叫他多想這個……“李先生,你這兩天有沒有打听大盤山那邊怎麼樣?李無相和徐真怎麼樣了?”
說到此時,李歸塵的神情肅然起來︰“照理說這邊離大盤山很遠,幾乎沒人往來,消息是難打听的。可是昨天,消息送上門來了——你說的那個大妖王徐真,該是建立起了一股勢力。神刀門歸順他了,而且人多勢眾。就這麼些日子,神刀門的人都已經來到業皇島了。”
薛寶瓶有些吃驚。但細細一想,從自己離開大盤山到現在已經六七天了,徐真的本事很大,而李無相又入迷了,覺得他自己是徐真的弟弟。他們兩個人齊心協力,只怕天下間是難有對手的了。神刀宗主鄭鏡洗原本就是個軟骨頭,歸順徐真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們來這邊做什麼?找我的嗎?”
李歸塵搖搖頭︰“不好說。神刀門的人……很怪,都很怪。我听說神刀們原本只有幾百個弟子,這麼短的幾天,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變得那麼多,差不多到處都是。而且看樣子也都是中了徐真的神通,入迷了——跟你和李無相應該還不一樣,說是行尸走肉更恰當一點。”
他壓低聲音︰“我今天上午,就見了十幾個。個個表情都一樣,到處找東西,不說話,板著臉,一刻都不停歇地走,好像不知道累。他們彼此之間倒是會交頭接耳地說話,但也不是說話,而是做手勢……詭異得很。”
這听起來真的是很詭異……
薛寶瓶剛要開口,李歸塵臉色稍變,抬手豎起食指放在唇前,做了個噓的動作。
薛寶瓶心中一跳,立即閉口不言。她看到李歸塵在對自己使眼色,似乎叫她往地上看,她就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可只看到了地上的兩只螞蟻,踫了踫頭,又一前一後地爬出去了。
李歸塵自始至終都在死死盯著這兩只螞蟻,等它們爬出去了,他才立即起身貼著牆壁,飛快探頭往外看了一眼,然後才微微出了一口七,皺眉看著薛寶瓶︰“你瞧,就像剛才這兩個一樣,不說話,只打手勢。不過就像我說的,該是都入迷了,除了他們想要找的東西什麼都不在乎。真怪,他們到底要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