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栩剛才被離殷氣得手腳發麻,到現在听了鄭鏡洗的話,則是氣得腦袋發麻,一時間神念空空,連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就在她這麼一愣神的功夫,忽然感覺背後一涼,像是有什麼東西撞在了她的後心。她身上的護身罡氣比她自己先反應過來,真力自行運轉,叫她一個閃身就斜著撤出六五步遠,將青浦扇執在掌中。
瞧見的是離殷手執一柄短刃,刃口還有艷紅的血。她到此時才感覺到疼——離殷這一刀是奔著她的後心去的,好在她反應快,這刀沒有刺入太深,尚未傷及心脈。
她嘴唇發顫,用青浦扇指著離殷,又指鄭鏡洗︰“你們……你們這兩個廢物,兩個蠢材啊!”
離殷趕緊往後跳了一步,似乎覺得還是離佟栩太近,就又退了兩步︰“妖女!識時務者為俊杰!就算我不做這個宗主也不能叫你引尸鬼禍害大盤山!你還想叫我把門下弟子交給血神教煉尸鬼!我怎麼能對不起大盤山三千年的基業!”
他邊說邊去瞥李無相。見李無相臉上的神情淡然、似笑非笑,就趕忙再一側身朝著站在門樓頂上的謝祁拜了下去︰“師叔啊,唉,我早就不想做這個宗主了,是師叔你怕麻煩,我才只好接著這個爛攤子!你說說,這麼些年來我既要管著宗門里的事,又要防備佟栩這種人的狼子野心,我也不容易!今天神君在此,師叔,你就叫我退下來,在你身邊盡孝听用吧……師父臨走的時候可就跟我說,師叔你是看著我長大,就像我親爹一樣!爹,兒子往後就來伺候你吧!”
謝祁被他說得直發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答。離堅白也愣,愣過之後一皺眉頭,臉上露出厭惡之色,似乎想要呵斥,可見李無相沒說什麼,就只好不開口了。
佟栩站在不遠處,雖然傷勢不算重,可離殷畢竟是個元嬰修為,那一刀是奔著要她的命去的,刃上還有附有真力。這真力仍與她體內氣機沖撞,叫傷口一時間無法收斂,因此傷雖不重,可血卻一時間止不住,就在離殷說這麼幾句話的功夫她半邊身子都被血染紅了,看起來極淒慘。
李無相笑了笑,先對鄭鏡洗一抬手︰“離殷說得好啊,識時務者為俊杰。既然兩位都是俊杰,還能迷途知返,那宗主就請起身吧。”
鄭鏡洗站起身,隨後稍稍一側、雙手一背,站到李無相身旁。他發絲不亂,五縷美髯飄飄,仿佛剛才既未跪過、也未服過軟,而仍舊從容鎮定,就好像打一開始就是跟李無相一起上山來的。
“俊杰不敢當。只是今天見識了神君的神通,才明白從前不過是井底之蛙罷了。鄭某這一身修為,今後皆為神君所用。”
離殷也要起身,但膝頭剛剛曲起一半,忽然福至心靈,又趕緊跪了下去。
李無相看他︰“你怎麼還跪著啊?上癮了?”
離殷忙笑︰“神君叫宗主起身,我如今又不是宗主了,怎麼好起身?”
李無相大笑︰“二位真是妙人。好了,你也起來吧!”
離殷立即彈了起來,也湊到李無相身旁。
佟栩看他身邊的兩個人,將牙一咬,冷笑起來︰“這樣的兩個東西,你也收?好啊,太一教成了蟲鼠窩了!”
薛寶瓶站在殿頂看著下方情景,皺了下眉︰“我不喜歡這兩個人。”
李無相的陰神在她身旁點點頭︰“我也不喜歡。”
沒人會喜歡軟骨頭,哪怕是在自己這邊的。不過李無相知道如今的太一教不再是從前的劍宗了,想要掌控六部教區之外的地盤、要跟血神教斗,眼里就得稍揉點兒沙子——至少一開始要這樣。
其實說起來,如果非要在三人當中選一個,他更喜歡的會是佟栩。這三位都不是什麼好貨,但佟栩好就好在有骨氣、腦袋聰明。
眼下這三人,差不多是把他將來可能會遇到的各種情況都湊齊了——
離殷搖擺不定、膽小怕事、只顧私利,這一種人在宗門內肯定早就不得人心,可以作為宗外勢力挑撥內斗,另立新主。但這種情況應該不會太多。
比較多的,該是鄭鏡洗這種。不算聰明也不算太蠢,當個宗主也算合格,是典型的三十六宗修士——既沒什麼進取心,也沒什麼別的抱負,而只想著明哲保身。對付這種人最好就是掌控他們本身,別的事情留到往後慢慢算。
而佟栩這一種,情況應該也比較少見,可是最難纏的。這人聰明、會說話、有膽量,做宗主應該是極為稱職的。李無相不敢說青浦派對她上下一心,但她對宗門的掌控力必然極強。既很難挑撥宗內亂斗,也很難威逼她個人。
他就對佟栩笑笑︰“人活在世上,誰沒有個行差踏錯的時候呢?無論這二位從前怎麼想,可到現在為止倒沒有禍害本宗弟子,我就不會追究。俗話說論跡不論心,要是論心,這世上豈不是人人可誅了?佟宗主,我對你也是一樣。你說你山上有個尸鬼,但要是等我真去了青浦山,卻並沒有在山上瞧見,我就可以當做只是謠傳。”
佟栩又是冷冷一笑︰“你當我也是個軟骨頭?我今天就是死在這里,也不會像這兩個人一樣!總會有人為我報仇!李無相,廢話少說,你要殺我也沒那麼容易!”
李無相忽然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他稍稍一想,意識到這種熟悉感來自程佩心——天心派的駐在德陽的那位觀主。
說起來兩人倒是真有點像。年紀差不多,程佩心要更加美艷一些,可佟栩的相貌也不算差。更像的還是性情,都是一樣的,怎麼說呢,剛烈?
只不過程佩心的剛烈有一半是因為不怎麼聰明、入了迷。而佟栩說話做事都很有手段,是遠比程佩心要靈光的。只是這樣的一個聰明人,為什麼在這種情勢下表現得這麼“剛烈”?
李無相看著她不說話,想要從她的眼楮里瞧出點兒什麼來。
然後他就真看出來了……仇恨。自己來到大盤山壞了她的好事,又害她被離殷偷襲一道,眼中有恨意是很正常的。可是李無相覺得她的仇恨似乎還比“正常”更多了些。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巨闕派。
在大劫山的時候就知道三十六宗里其實是有個“五常”的——巨闕、青霄、牽機、素華、天工這五派為三十六宗最強,余下的三十一宗其實都是算是他們的附庸。
剛才佟栩說此處的勢的時候就提到了巨闕派,可見上池派、神刀派、青浦派都是巨闕派的附庸。
佟栩這人有手段和膽略,又能為了私利獻出宗門弟子供血神教祭煉,不會是那種忠犬。那是因為什麼叫她非要投向血神教而不識時務呢?
他的陰神在殿頂對薛寶瓶說了這些話,薛寶瓶只稍稍一想,立即說︰“為情?”
李無相嘆了口氣︰“是啊,我猜也是這樣。真是……”
真是麻煩啊。情之一字是最麻煩的了。最開始的時候婁何要不是為情,搞不好如今已經在五岳真形教身居高位了。
“你一會兒幫我個忙。”李無相的陰神說。
然後本尊向佟栩一笑︰“沒那麼容易?佟宗主,你是不是太高看你自己了?我殺天心宗主周瑞心的時候,那位還請了癸陰真君附體,倒沒覺得很難。在大劫山把巨闕宗主牟真元打落成元嬰的時候,那位是個陽神,倒也沒覺得很難。佟宗主你有什麼本事,能叫我覺得不容易呢?”
佟栩忽然發難!
也不見她手中的青浦扇怎麼動,身邊就忽然炸起一團烈風來。那風太猛、太快,眨眼間就激蕩得她身邊的空氣發白、發亮、發紅,緊接著變成了一道裹著她的火柱、再成火龍卷,往院中、天空上擴散開來!
院子里的石板在這火龍卷出現的一瞬間就全被燒融了,成了赤紅色的岩漿、被這火龍卷包裹著劈頭蓋臉地往所有人身上招呼過來。空氣被這火柱激蕩出連綿的爆鳴,四面八方也都起了烈風,一齊向著院中匯聚。
一時間周圍飛沙走石,風也成了昏黃色的濁風,什麼都看不清了。佟栩將自己裹在這烈風里,先是直往高天之上沖去——裹挾著她的火柱也就騰起老高,隨後觸及上池派的護山大陣、沿著穹頂往四面八方蔓延開來,就好像這山頂生出了一朵巨大的火蘑菇。
她是知道自己無法擊破這陣法的,也沒想真的想要破陣而出,她只要稍稍攪亂院中場面尋得脫身的時機就好了!
此時這大盤山頂必然已被籠在一片火海里了,于是她收了神通、隱匿氣息,身形猛地往東邊一折沖出了火柱。山頂的人必然覺得她還在那火柱中,此時——
可此時她沖出火柱之後,卻發現天地之間仍是一片清明的。
她呆立在半空中,瞧見自己掀起的這股火龍卷就真成了一朵極細極長的火焰蘑菇——從院中孤零零地竄起、在上池派護山大陣的頂上展開,可沒有叫這山頂變成她所想的一片火海,甚至連最初掀起來的烈風都平息了,仿佛就只是成了一個壯觀的奇景。
因為就在她剛才站立的地方,這朵火龍卷的根部,六道金燦燦的劍芒將她施展的這神通奇觀給圍住了,像是把這股火焰死死地釘在了地上,沒波及院中人一絲一毫!
她沒跟劍宗的高階修士交過手,可也沒想過手段會霸道得這樣離譜——不是把她的神通破去了,也不是化去了,而是硬生生地鎮壓下來了!
她人在半空中停立,看似居高臨下、極有氣勢。而這院中、山頂,原本是稱得上稍有些嘈雜的——上池派弟子數十年也難見如今這好戲,在幾位高人對峙時就忍不住竊竊私語、交頭接耳。
可現在人人都不說話了,就連鄭鏡洗和離殷都忍不住相互對視一眼,不再站在李無相身邊,而稍向後退了一步。
鄭鏡洗是因為“力”而臣服,離殷是因為“勢”而臣服,然而此刻他們都意識到,無論自己剛才是怎樣衡量李無相的“勢”與“力”的,都遠沒有……該怎麼說?足夠強?可他這手段已遠非一個“強”字所能形容的了!
李無相仰臉看天︰“佟宗主,天上風大,你還是下來說話吧。”
佟栩沒開口,身形仍在天上停著。隔了兩息的功夫離殷才在李無相身後低聲叫起來︰“哦,神君,她跑了!天上那個是假的!”
鄭鏡洗立即說︰“用得著你說嗎?神君以德服人,是想叫佟栩心服口服而已,我都看出來了神君會不知道嗎?”
離殷訕訕地說︰“哦,我這人只是心直口快而已。我就是這樣的性子嘛……哎,神君,她在山上出不去,要不然我跟鄭師弟再幫你把她抓回來吧?也給你省點兒力氣!”
李無相搖搖頭︰“用不著。我知道她會去哪兒。”
離殷愣了愣︰“啊?哪兒?”
李無相也愣了愣,轉臉認真看他︰“你不知道你這山上還有條路能進出這大陣嗎?”
離殷還是說︰“啊?”
李無相嘆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行吧,你也是個人才,就在你師叔身邊好好盡孝吧。”
……
一派之主不可輕易涉險,即便萬不得已,提前也要做好萬全準備。因此在上大盤山之前,佟栩就已清楚山上還是有一條路可以進出大陣的,就是自大盤山天池底部通往磨河的水道。
這是因為青浦派早年間曾有一位祖師與上池宗主交好,才得到這麼一個隱秘的消息。
這幾天上池派的長老謝祁一直在丹房閉關不出,佟栩覺得離殷必然也知道此事,所以叫謝祁守在那里。那時候她還在想,離殷這人蠢歸蠢,可竟然能做出這樣的安排,也算是難得地上心了。
然而事到如今,她不得不行險從那條暗道潛出大盤山了。此事必要爭分奪秒,因為李無相只要腦筋稍稍一轉就能知道自己要從哪里走——他在人前從容大度,可到了人後未必不會痛下殺手,她是可能活在那條水道,也是可能死在那條水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