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朝堂之上其余派別的官員們皆是一愣,眉宇間凝著幾分困惑。
溫尚宮怎麼了?今日何事耽擱了?
這群人為什麼咬住不放,死揪著“知味居士”的名頭喋喋不休,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幾人交換了個眼神,目光里藏著彼此的揣測,最終齊刷刷落在溫老爺身上。
他立在那里,脊背挺得筆直,袖口卻在寬大的朝服下不易察覺地繃緊了些。
不遠處,崔家的位置上,崔彥端凝而立,眼角的余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溫老爺,又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彭閣老。
彭閣老此刻正垂著眼簾,面上是一貫的波瀾不驚。
“彭閣老,”旁邊的馮閣老忽然輕笑一聲,聲音低沉,“依老夫看吶,溫家這小丫頭,怕是太過爭強好勝了些,才惹出這些是非。”
彭閣老眼皮都沒抬,只淡淡勾了勾唇角,算是回應。
馮閣老如今的氣焰,連正熙帝就坐在龍椅上都敢這般竊竊私語,可見其背後的勢力在朝堂上已是盤根錯節,囂張得近乎不加掩飾。
就在這時,龍椅上傳來正熙帝平緩卻帶著威儀的聲音︰“你們可有證據?”
此言一出,方才還義憤填膺的彈劾官員們齊齊一愣,臉上的激昂瞬間僵住。
那眼神里的錯愕,分明是瞬間回過味來,陛下這是還要保溫尚宮。
正熙帝目光掃過階下眾人,又緊追一句︰“你們可確鑿證據,證明那知味居士便是溫尚宮?”
階下一片死寂,彈劾的官員們你看我、我看你,喉結滾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手里的確沒有鐵證,那些所謂的“跡象”不過是眾人默契的猜測,可偏偏溫以緹此刻不在場,也成了死無對證。
溫老爺一直緊繃的肩膀微微松弛下來,看來,陛下心里還是向著緹兒的。
他悄悄轉頭,目光越過人群,與崔彥的視線撞在一起。
崔彥微微頷首,眼底閃過一絲了然,接下來,該輪到這位御史的舅舅出面了。
龍椅上正熙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無憑無據,便在此處喧嘩,豈不是浪費朕的時間?”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等什麼時候尋到了實打實的證據,什麼時候再來啟奏。退下吧。”
最後幾個字擲地有聲,彈劾的官員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終是不敢再多言,紛紛躬身告罪,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
而他們剛退下,另一撥官員便已上前,眼神銳利如刀,直直地指向了溫老爺。
這一次,矛頭顯然換了方向。
彈劾溫老爺的官員們上前時,臉上帶著刻意拿捏的嚴肅,開口的言辭卻透著幾分虛浮。
“陛下,溫侍郎身為朝中大員,近日卻縱容府中下人在街市與人爭執,雖未釀出大禍,卻失了朝廷官員的體面,實乃治家不嚴!”
為首的官員捧著朝笏,聲音拔高了幾分,試圖用氣勢掩蓋內容的單薄。
話音剛落,立刻有人接腔︰“臣也有本要奏!前日听聞溫侍郎家采買時,與商戶討價還價過于苛責,損了朝廷官員的氣度,恐寒了商賈之心啊!”
“陛下,前些時日吏部考評官員,溫侍郎對其門生略有偏私,打分較旁人高出半分,雖在規矩之內,卻難免落人口實,有失公允之嫌。”
“溫侍郎前幾日在朝堂議事時,提及漕運改革之策,言語間似有維護南方商戶之意,莫非與商戶有私下勾連?還請陛下明察。”
“臣發現溫侍郎近半年來,有三次早朝告假,雖均以“家中小恙”搪塞,卻難免讓人揣測是否心不在朝堂,有瀆職之嫌。”
這些話听著句句帶刺,細究起來卻全是捕風捉影。
彈劾的官員們捧著所謂的“證據”,小心翼翼地呈給一旁侍立的裘總管。
那紙張薄如蟬翼,上面的字跡卻被他們刻意寫得厚重,仿佛這樣便能添幾分分量。
裘總管接過時,指尖微頓,隨即躬身轉呈給龍椅上的正熙帝。
正熙帝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漫不經心地抬手,讓那疊紙落在御案一角。
溫老爺立在階下,听完這些彈劾,非但沒有半分慌亂,反而朗聲道︰“陛下明鑒!臣家中下人爭執一事,當日京兆尹已查清原委,是對方尋釁滋事,下人不過是自衛,何來縱容一說?
至于采買討價還價,臣府中用度一向依規而行,與商戶交易公平公道,何來苛責?至于告假頻繁,臣近日確有家事急務,若僅此便算罪名,那朝中文武怕是人人都要被安上這罪名了!”
他聲音沉穩有力,每一句都擲地有聲,將那些輕飄飄的指控一一戳破。
就在此時,人群中忽然有人轉向崔家方向︰“陛下!有人來報,大理寺崔少卿家中四子甦州知府崔衍,近日與江南鹽商往來過密,鹽鐵乃國之重器,崔知府身為父母官,這般私交怕是不妥吧?”
這話一出,崔彥立刻上前一步,目光冷冽地掃向說話人︰“陛下,臣四弟與江南鹽商往來,早已稟明朝廷,皆是為核查鹽稅賬目,有公文可查,有同僚可證,何來私交過密?此等無據之言,怕是有人想借機攪亂朝綱!”
溫老爺見狀,也順勢接話︰“崔御史所言極是,核查賬目乃公務,豈能與私交混為一談?倒是某些人,不去追查實據,反倒在此搬弄是非,其心可誅!”
兩人一唱一和,將那些分散的彈劾一一擋回。
早朝的氣氛漸漸變了味。起初還是零星的彈劾,漸漸地,彭閣老麾下的官員開始出聲附和溫老爺與崔彥,言辭間直指彈劾者是“借題發揮,擾亂朝堂”。
“依臣看,溫侍郎與崔知府行事並無不妥,倒是某些人揪著細枝末節不放,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彭閣老座下一位老臣沉聲道。
這話立刻引來了馮閣老勢力的反駁︰“此言差矣!朝廷綱紀豈容輕忽?便是細枝末節,也該嚴查到底,否則何以正風氣?
一來二去,朝堂上的爭執已然變了性質。
溫老爺與崔彥的應對成了引線,最終點燃了彭、馮兩大勢力的角力。
雙方官員唇槍舌劍,從具體的彈劾內容爭到朝堂風氣,再到彼此背後的勢力糾葛,整個早朝儼然成了兩大閣老暗中較量的戰場。
朝堂上兩派斗得如火如荼,其余勢力的官員們則作壁上觀,眼底藏著幾分看好戲的興味。
左右是彭、馮兩家爭奪,他們樂得隔岸觀火,坐看局勢變化。
說起來,馮閣老一黨近來處處針對彭閣老一派,究其根本,無非是沖著那空置的首輔之位。
前任首輔自宮宴遇刺受傷後,便力辭官職,歸家休養,這首輔之位便一直懸著。
馮閣老是朝中資深老臣,根基深厚,身邊自然聚攏了不少擁立者。
而彭閣老雖資歷稍淺,卻年輕有為,又靠著門生的路子廣納人脈,在朝野間聲望頗佳,也是這首輔之位的有力競爭者。
偏偏正熙帝對此事始終不松口,遲遲不定下人選,這才讓兩派的明爭暗斗愈演愈烈,今日的早朝不過是其中一角罷了。
另一邊,十王爺見那群官員明里暗里都在影射溫以緹,早已按捺不住,手在袖中攥得死緊,幾次想沖出去辯駁。
可轉念一想到什麼,又硬生生壓下了火氣,冷靜下來後他朝身旁瞥去。
如今能上早朝的王爺,也就只剩他和七王爺了。
七王爺捕捉到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低聲道︰“十弟心中有氣,也是人之常情。溫尚宮那般清明的官員都要被這般抨擊,這些人的確該斥。依為兄看,十弟若想上前幫襯幾句,七哥自會助你。”
十王爺愣了愣,有些摸不透七王爺的心思,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他隨即失笑,搖了搖頭︰“如今這局面,哪里用得著我出手。”
話鋒一轉,他挑眉看向七王爺,帶著幾分試探,“倒是七哥,近來怎的這般關注溫尚宮?莫不是……改了風向?”
面對十王爺的探問,七王爺只是淡淡一笑,並未作答,眼底的神色卻深了幾分。
龍椅上的正熙帝默不作聲,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
自然而然的,這場鬧哄哄的早朝終究是沒個結果,便這般不了了之了。
臨下朝時,十王爺腳步匆匆,趁著群臣散去的間隙,快步走到溫老爺跟前,壓低了聲音囑咐道︰“溫侍郎不必憂心。溫尚宮的情況已然好轉,雖說還未甦醒,但性命已是無礙。宮里後宮那邊,我已著人手在旁仔細照看,溫尚宮的親信也在身邊守著,定不會讓人有可乘之機,暗做手腳。”
溫老爺聞言,一直懸著的心猛地落定,臉上當即露出喜色,忙拱手躬身︰“多謝十王爺關懷!老臣……老臣實在是感激不盡。”
連日來的焦灼,仿佛在此刻被這幾句話熨帖了不少。
十王爺點了點頭,目光飛快掃過周圍仍未散盡的群臣,見有人投來探究的目光,便不再多言,轉身快步離去。
今日待溫老爺下值歸家時,家中上下早已候在正廳。
崔氏臉上掛著幾分焦灼與期盼。
溫老爺剛坐下,便先將十王爺帶來的消息說了一遍。
崔氏听罷,長長舒了口氣,手緊緊攥著帕子,眼眶微微泛紅︰“那就好,那就好……”懸了幾日的心,總算能稍稍放下。
可片刻後,她又蹙起眉頭,看向溫老爺︰“父親,安遠侯那邊至今沒什麼動靜,咱們要不要再尋尋旁的門路,看能不能再探探宮里的消息?”
溫老爺卻搖了搖頭,語氣沉穩︰“既然緹兒已無大礙,眼下咱們進不去後宮,便不必再執拗,今日早朝,彈劾緹兒、彈劾咱們家和崔家的人,已然行動。這時候咱們若是再有什麼動作,反倒容易被抓住把柄,節外生枝,得不償失。”
“什麼?”崔氏與小劉氏等人聞言,臉色頓時變了,眉宇間滿是不安。
你看我我看你,眼底都藏著幾分慌亂。
溫昌柏、溫昌茂、溫昌智三兄弟亦是臉色難看。
此時,管家匆匆走了進來,躬身稟報︰“老爺,門外有人求見,說是要尋您。”
溫老爺眉頭微蹙︰“是誰?可知姓名?”
管家面色復雜緩緩道︰“那人只說,他是常家的人。”
“常家?”
溫家人聞言皆是一愣,臉上滿是驚訝。
溫老爺神色激動,忙擺手︰“快讓他們進來。”
管家應聲而去,不多時,便引著一行人進來。
一個婦人扶著個走路一瘸一拐的男子,身後跟著一對怯生生的孩童。
那男子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褂,袖口磨得發毛,褲腳還沾著些泥點,頭發枯黃打結,臉上刻著與年齡不符的風霜,明明才二十多歲,看著卻像三十出頭的人,唯有一雙眼楮,望著溫老爺時亮得驚人。
溫家人都盯著他們看,那男子見到溫老爺,忽然雙眼一紅,“噗通”跪在地上,聲音發顫︰“溫家祖父!峰兒……峰兒可算見著您了!”
說罷連連磕頭,額角撞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旁邊的錢氏慌忙拽著兩個孩子也跪了下去,跟著磕起頭來,孩子嚇得抿著嘴不敢作聲。
“快起來,快起來!”溫老爺急忙上前,雙手有些顫抖地將他扶起,盯著他看了又看,“你……你是常峰?”
男子用力點頭,淚水直流︰“是峰兒!”
常峰是曾經常家的嫡長孫,當年常家與溫家是鄰居,又是門當戶對的交情,他自小常來溫家,與溫老爺等人很是親近。
當年,常峰與溫家的長孫溫英安年紀相仿,長輩們閑來無事,總愛將兩個孩子放在一處比。
溫英安自幼便是塊讀書的料,三字經倒背如流,提筆能寫小楷,長輩們見了無不夸贊。
可常峰卻不然,捧著書本就犯困,字認得不全,背書更是磕磕絆絆,讀書天賦實在平平,自然是比不過溫英安的。
“好啊,好啊……”溫老爺眼圈也紅了,拍著他的胳膊,“你還活著,真是老天保佑!”
溫昌柏三兄弟也圍了上來,打量著他,越看越覺得熟悉道︰“果真是峰兒?”
“溫大伯、溫二叔、溫三叔!”常峰連忙喊道。
當年常家出事時,他還是個半大孩子,竟能把溫家人記這麼清楚,實在難得。
崔氏與小劉氏、孫氏站在一旁,也有些唏噓。
當年常家遭難,隔壁溫家也是提心吊膽,幸好沒被牽連。
溫家後來還收了常家留下的一套二進宅子,這份舊情,怎會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