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晴在一旁瞧著常芙這副模樣,實在忍俊不禁。
那圓乎乎的小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隨著她懵懂的神情微微動著,她伸手輕輕捏了捏,聲音里帶著笑意︰“你個小呆瓜忘了知味居士?”
常芙猛地“哎呀”一聲,臉頰因這聲稱呼泛起薄紅,別扭地抿了抿唇︰“姐姐這別號……听著總像是什麼德高望重的老者。”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眾人名字的最上端,“知味居士”四個墨字總在最顯眼處,下面一行小字分明寫著“知味居士整理編冊而成”。
溫以緹她自然不會拿世人累積的心血來冒領功勞,在場的多是她的心腹,對“知味居士便是溫尚宮”這事早有猜測,此刻不過是印證了猜想,臉上並無多少意外,只是眼底多了幾分了然的笑意。
倒是王尚儀、莫尚寢、魏尚食三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齊齊愣在原地。
“知味居士……竟是溫尚宮?”
“那前些日子後宮里人手一本的《知味小語》,是溫尚宮所著?”
三人心頭掀起驚濤駭浪,齊刷刷地望向主位上的溫以緹。
眼前的姑娘不過二十出頭,眉眼間尚帶著幾分未脫的清嫩,可她們腦海里卻不由自主浮現出,她初入宮時的還是個黃毛丫頭,說話都帶著幾分恭敬的模樣。
不過短短數年,當年那個不起眼的小丫頭,竟已站到了她們需仰頭才能望見的高度。
三人心中百感交集,只覺得時光匆匆,眼前人早已脫胎換骨。
尤其是王尚儀,此刻心頭像是落了層輕雪,積郁許久的那點隔閡與別扭,終是徹底煙消雲散。
她望著溫以緹臉上綻開一抹真切的笑意,腳步輕緩地走上前,斂衽、屈膝,動作行雲流水,卻帶著從未有過的鄭重,深深一禮︰“溫尚宮,多謝了。”
這一聲謝,道盡了過往種種。
那些她曾苛待過的細節,那些帶著偏見的揣測,她遲來的道歉與溫以緹的不計前嫌…此刻都化作了釋然。
溫以緹緩緩起身,眼底漾著溫和的笑意,自然懂這一禮的分量。
她微微頷首,淺淺回了一禮,聲音輕緩卻清晰︰“無妨,王尚儀。往後,咱們還要一同守望相助才是。”
話里藏著的深意,讓王尚儀微微一怔︰溫尚宮這是……還有別的打算?
溫以緹轉眸看向一旁的魏尚食與莫尚寢,唇邊笑意漸深︰“事到如今,也該透個底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眾人,緩緩道︰“陛下去年命我籌建的養濟院,如今已全然落實。再過不久,這大慶朝的每一處府、州、縣,都會設有養濟院,依此建起一個全新的衙門,而這衙門的主官,全由女官擔任。”
話音落地,殿內霎時靜得能听見燭花輕爆的聲響。
王尚儀三人臉上的驚訝幾乎要溢出來,眼楮瞪得圓圓的,滿是不可置信。
旁邊幾個新來的小女官更是直接愣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眼底全是茫然︰新的衙門?還全由女官做主官?
唯有四花,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揚,眼底藏著幾分與有榮焉的驕傲。
溫以緹看在眼里,繼續解釋道︰“這京中的養濟院總部,將來會像太常寺、光祿寺、大理寺那般,成為朝廷正經的中樞衙門之一。”
她抬手輕輕點了點桌案上的卷宗,“從架構到權責,都已擬定妥當。”
一番話擲地有聲,殿內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看向溫以緹的目光里,除了震驚,更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激蕩。
太醫院內,氣氛早已劍拔弩張。
梁院判面色漲紅,帶著身後一眾太醫將尤院判等人團團圍住,袖袍一甩便厲聲質問︰“尤大人這是什麼意思?應急救之法的手札與那些案例,向來由我手中掌管,溫尚宮是如何得去的?難不成是你暗中偷了給她?”
尤院判早有準備,負手立于廊下,目光掃過眼前怒目圓睜的眾人,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梁大人稍安,當初這急救之法,本就是溫尚宮傳授給太醫院的。案例雖在你手中,可我總不至于對此一無所知吧?”
他身後的太醫們也紛紛挺身,兩方陣營的氣勢在庭院中踫撞。
人群里,梁院判身後的太醫忍不住上前一步︰“尤院判,就算不是你偷的,也不該把這些給那姓溫的女子!這是咱們太醫院的家底!”
“家底?”尤院判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說錯了。這原就是溫尚宮的東西,太醫院不過是借去添了幾筆注解。她要用,你們不肯給,我給,倒成了叛徒?”
“咱們早有約定,核心案例絕不能給溫尚宮!”另一位白胡子太醫急得吹了吹山羊胡,“這是多少人攢下的心血!她不過貢獻了個法子,憑什麼要我們拱手相讓?傳出去讓鄉野郎中都學會了,太醫院的臉面往哪擱?”
“誰的約定?又是誰的臉面?”尤院判的臉色沉了下來,目光如刀刮過眾人,“梁大人,你也是行醫多年的人,他們這話,你覺得對嗎?”
梁院判喉頭滾動,他何嘗不知醫者當以救人為先。
不然當初也不會裝樣子將法子傳給京中關系緊密的藥館。
可此刻陣營在前,他只能硬著頭皮道︰“尤大人少來這套!急救之法該傳與誰,得由太醫院定奪,輪不到一個婦人隨意傳遍天下!我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不是剽竊是什麼?”
“你們還配叫醫者?”尤院判這邊的太醫忍不住反駁,“醫者仁心,能多救一個是一個,藏著掖著算什麼?”
“就是!大慶的百姓等著這些法子救命,你們卻在這爭私利!”
吵嚷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這時卻見回廊盡頭傳來一聲沉喝︰“吵什麼?都是拿針的手,難不成還想提刀上陣不成?”
眾人聞聲一靜,只見花院使身著官袍,帶著兩名隨從緩步走來,袍角掃過階前的青苔,目光沉沉地掃過庭院。
太醫們紛紛收聲後退,自動讓出一條通路,連廊下的風似乎都收斂了幾分。
那本《應急活法》與《疫中救民方略集》,花院使第一時間便已看過,初時心頭一緊,《疫中救民方略集》是太醫院一直想要弄的,沒成想竟被溫尚宮一個女人做到了。
若是當年他們手中有這本《疫中救民方略集》,江南那場疫情何至于此?
太醫院的人也不會因束手無策被陛下追責,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更不會有那麼多百姓在疫癥里掙扎。
而《應急活法》里的核心內容,分明也是從太醫院的出來的。
定是出了內鬼!他稍一思忖,便猜到是尤院判所為。
可這畢竟是陛下的旨意,明面上不好發作,只得默許梁院判去鬧。
怎料梁院判一派越說越不像話,句句不離私利,連他听著都覺刺耳,更遑論傳出去會惹來多少非議。
花院使停下腳步,目光掃過亂作一團的人群,沉聲喝問︰“吵什麼?都是拿慣了針的大夫,難不成還想提刀上陣不成?看這架勢,倒像是要拆了太醫院的門檻!”
梁院判眼前一亮,忙上前一步,躬身道︰“院使大人!您來評評理!這姓尤的未經許可,就把太醫院的心血拱手讓人,他憑什麼?”
“我再說一遍,”尤院判上前半步,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你們的東西我半分未動,我只是將我所知的醫案抄給了溫尚宮。至于為何。”
他忽然從袖中取出一本藍布封皮的書冊,高高舉起,“是為了這個。”
“疫中救民方略集?”有人低聲驚呼。
尤院判將書冊遞到花院使面前,目光灼灼︰“院使大人想必已見過,這本書,雖非溫尚宮一人所著,可她能召集百余人,親歷疫病之地,甚至不惜以身試藥,才編纂而成。甘州任上,她一介女流,是如何在尸橫遍野中寫下這些字的,你們想過嗎?”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了幾分痛心︰“她功勞不獨佔,只為讓醫書流傳救民。我們拿著朝廷俸祿,讀了一輩子醫書,心性竟不如一個女子?難道不可悲嗎?”
尤院判怎會不知太醫院的難處?皇後的病、宮外的疫,哪次出事不是太醫院先被問罪?
留著這些法子,原是想攢成一份大功,好讓太醫院在陛下跟前硬氣些。
見花院使始終默不作聲,尤院判目光一轉,直直射向梁院判︰“梁大人,你若仔細看過那本《應急活法》,便該發現。除去溫大人親著的敏癥篇外,里頭關于急救之法的幾篇,好些都標注著京中藥館藥堂的名號,而好些可不都在你梁大人的轄下?”
他語氣陡然一揚,帶著幾分促狹︰“這總不能是從我手里傳出去的吧?難不成是梁大人嘴硬心軟,早私下里把法子給了溫尚宮,如今反倒來怪我?”
這話如同一記驚雷,炸得眾人紛紛回神。
是了!溫尚宮從不貪功,誰的法子就署誰的名,這里頭回春堂、濟世藥鋪…可不都是梁大人手底下的幾家?”
梁院判身後的人更是臉色驟變。
他們平日里幫著梁院判打理這些藥館,如何不知這些鋪子與自家大人的關系?
先前只當是尤院判搞鬼,此刻想來,那些急救的方子分明與藥館里常用的路數如出一轍。
一時間,眾人看向梁院判的目光都變了味。
有疑惑,有探究,還有幾分被蒙在鼓里的惱怒。
廊下的風似乎也帶上了幾分涼意,吹得梁院判袍角微動,他張了張嘴,臉頰漲得通紅,卻一時不知如何辯駁。
梁院判心頭也是一懵,這事他確實沒說過,心里正納悶怎麼就傳出去了。
可眼下哪容得他細想,尤院判這招釜底抽薪來得又快又狠,他只能咬著牙,先把這股子質疑壓下去,必須得把尤院判釘死在“私傳醫案”的罪名上,否則自己這陣營怕是頃刻間就要散了。
他攥緊了拳,指節泛白,喉間低吼一聲︰“休要胡言!分明是你混淆視听!”
“哎,行了。”花院使沉聲打斷,目光掃過梁院判那副額頭冒汗、眼神躲閃的模樣。
那點做賊心虛的樣子,院里人誰看不明白?再鬧下去,無非是把太醫院的家丑往外抖。
他無奈地看向尤院判,語氣里帶了幾分妥協︰“事已至此,別再鬧了。你去同溫尚宮商議,就說……太醫院總不能白白做了善事,多少得……”
“院使大人。”尤院判沒等他說完,嘴角已勾起一抹淡淡的不屑,“溫尚宮早把太醫院的名號署在了醫書後頭,一字未漏。再者,此事本就是陛下旨意,令太醫院與司藥司協力相助,何曾說過要談條件?”
他說著,目光緩緩掃過周圍屏息凝神的眾人,聲音不高不低,卻恰好能讓每個人听清︰“院使大人要是執意這般計較,這話傳出去,恐怕……”
那未盡之語像根細針,輕輕刺在花院使心上。
他怎能不懂?周圍這些人里,誰沒幾個在宮里當差的親戚?
這話要是飄進陛下耳朵里,太醫院怕是又要落個“利欲燻心”的罪名。
尤院判起初本不想摻和溫尚宮的事,可既然應了,便沒道理半途而廢。
溫尚宮也是個敞亮人,不僅沒獨吞功勞,反倒把尤家也寫進了醫書里,這份義氣,他得接著。
如今事已至此,哪能讓花院使這點小心思壞了大局?
他微微挺直了腰,眼底閃過一絲果決,既已 了這渾水,就得送佛送到西。
花院使臉色鐵青,前些日子因皇後娘娘的病,已被外頭的醫者堵得憋了滿肚子氣,如今還要來收拾這窩里斗的爛攤子。
偏這尤院判還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他重重冷哼一聲,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竟是連後續都懶得管。
眾人見院使動了真怒,便知這場鬧劇該收場了。
尤院判臨走前,瞥了梁院判一眼,淡淡道︰“梁大人還是好好查查手底下的人吧,看看有多少內鬼。不然下次再出什麼事,黑鍋還不知道要扣到誰頭上。”說罷,便帶著自己人轉身離去。
梁院判站在原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攥著的拳頭松了又緊。